❈燃烧种植园❈
解开了心底的那些隐忧,我也加入到猫哥他们的提议中去,我们果然做出了一件文化衫,上面写着“继续创造,继续生活”。
制作的过程中,我们就像一群学生社团,热闹地讨论着面料、设计,是否简洁、要出几个颜色。
那些纷纷扰扰的事情,一时间反而靠后。
我们也按照计划,拍了快闪视频,按规定投稿在公司论坛,几个小时之后,便有其他部门的同事留言问衣服是在哪里买的。
公司删掉了我们的视频,但不能禁止穿衣,越来越多的人穿着我们的设计上班,无声地共享着一种激烈的情绪。
归根结底,我们想要好好地生活,有一个谁也夺不走的角落,能够怀念些什么,改变些什么,哪怕没有人认可,也没有人看见。
至于董事长卸任一事,正式文件已经发布,自然又引起一阵轩然大波。
除了经营策略的转变,万甄引入了数个新团队,还将先前数起争议性事务重新揭开做内部调查。陆霆正大刀阔斧地抹除陆沉带给公司的影响。
而陆沉,也好像真的心甘情愿地转型成了一个没有实权的闲散高层。
他频繁现身在不同社交场合,与各界精英、达官显贵把酒言欢,谈笑风生。
各家电视媒体对他穷追不舍,盯着他的一举一动报道,企图从中窥探出什么豪门秘辛,或者只是一丝不甘的影子。
我很少见到他直面媒体的样子,因此从未想过他会那么擅长。
风趣、友善、恰到好处的示弱,就连拒绝也让人愉悦,再加上英俊的外形,如果他愿意经营,大概真的会变成媒体镜头下的宠儿。
就好像,又见到了一部分的他。看着影像里的人,我心里会有种奇怪的滋味,有些酸软,像是在盐水里泡过的菠萝。
辞任文件发表后的一周,光启财经下午时段的一档访谈节目,陆沉作为嘉宾出席。
主持人:“让我们欢迎万甄集团董事长陆沉先生,以及集团股东之一的陆玮伦先生。”
屏幕里,陆沉搀扶着一位慈祥老者上台。据主持人介绍,这是万甄初创时期的元老,后来功成身退。
简单的寒暄过后,主持人引着陆老先生追忆起万甄初创时期的那段岁月。
主持人:“那么陆玮伦先生,您认为万甄历经百年不衰的关键在于哪里?”
老人拿起话筒,略略叹了一口气。
陆玮伦:“家族内部的团结,我认为必不可少。一百二十年来,陆氏经营着万甄,它曾经很孱弱,也曾经历危机。
家族成员们却始终团结在一起,彼此支持,度过难关。因为他们深信,与先辈一起远渡重洋来到这里的万甄,就是家族历史本身。”
主持人:“家族的使命感,这是很新鲜的提法。陆沉先生,你是如何看待的?”
陆沉笑了笑,荧幕特写下的神态像在回忆一段温暖的过去。
陆沉:“我常常想起,十多年前,祖父将我带到他和叔叔的办公室。他会指着那些会议文件,问我的看法。
问一个十岁孩子的看法,很不可思议,不是吗?但他会告诉我,我是家族的一员,我的意见永远重要。
这对我来说,是段美好的回忆。我一直以来都有这样一个目标,我希望万甄的所有成员都能体会到同样的东西。
那就是,每个人的意见都同样重要。而万甄,即便处于危机之中,也不会拋弃任何一个成员以换取繁荣。”
他有一双无比真挚的眼睛,话音落地,台下响起一片热烈、持久的掌声。
几分钟后,我切回手机界面,陆沉这几句话的截图已被发到了设计中心大大小小的群聊里。
每个人的意见都同样重要。万甄不会抛弃任何一个成员以换取繁荣。这两句话宛如引线。
原本近日,由于那些不大不小的反抗行为,许多人的内心便有一种潜藏的激愤,这下更是一触即燃。
满群都是自发的图片和文字刷屏,不出十五分钟,各部门秘书便开启了群禁言。
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了一阵闹哄哄的声响,只见数名安保人员急匆匆地往楼上赶去。
我看到猫哥和满满他们在工位上支起脑袋,往外看了一眼,又很快缩回来。小群里很快响起了提示音。
李满满:“不会是有人想不开了吧,我上一家公司就有过人跳楼,还好救下来了。”
郝帅:“不会是我们给公司惹事,公司报警弄我们了吧?”
猫哥:“公司弄你,还用报警吗?我刚看到视频了,好像是楼上有人打起来了。”
我:“打起来了?”
猫哥在群里发了个只有十几秒的视频。
点开看,画面很模糊,只能看得出有两个人发生了肢体冲突,安保在一旁劝架、拉架。
猫哥:“今天HR找了一批人谈话,小房间里,一个 个谈。本群老员工应该都懂,这种不是要搞内部分裂,就是要劝退了。
据说开始都挺顺利的,但刚才进去的同事,情绪特别激动,差点跟HR打起来。”
郝帅:“为啥就特别激动了啊?”
猫哥:“还能为啥,刚才群里刷屏的消息看见了吧。咱们这段时间又是做衣服,又是拍宣传片,搞那么多事,不就是为了这两句话么。陆董这是刚好说到大家心坎上了。”
刚好。莫名的,我的胸口揪紧了一下。
李满满:“哎呀,下面好像有记者,他们这消息也太灵通了吧?”
猫哥:“我们这种公司出了HR和员工互殴的事,绝对是个大新闻。”
郝帅:“我们公司是不是真的要完蛋了.jpg”
猫哥:“尽人事,听天命,真完蛋了就拿N+1。唉,但说句实话,咱和HR都是打工人,发表意见归发表意见,何必互相伤害呢。”
郝帅:“总不能真组织一下,去殴打陆霆吧。”
李满满:“……退群了哈。”
猫哥:“……退群了哈。”
郝帅:“哎,我就开玩笑。你们人呢?真退群了啊?”
我没退群,只是关上了群聊,转而打开热搜。
果不其然,“万甄”二字挂在榜单高位。
以前关于万甄的热搜多是品牌、商品的讨论,这次情况却截然不同,公司内部员工间的矛盾被公布了出去。
实时评论A:“我司。据我所知,同事受伤了。不想说话,真的烂。”
实时评论B:“有一就有二,万甄一直都挺能捂的,看能捂到什么时候。”
事态变得混乱,真相与谣言混杂在一起,可以预见明天开盘,万甄股价会继续走低探底。对于陆沉来说,这大概是件好事。
可是他又真的,会为此高兴吗?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冒出这样的想法,转眼望向窗外,天色阴沉沉的,好像快要下雨了。
傍晚时分,果然下起了雨,一直下到深夜都没有停歇的迹象。
加完班,我打着伞,慢吞吞地回家。靠近家门的时候,忽然发现屋檐下站着一个人影,正注视着不断的雨帘。
越靠近,越觉得那抹人影熟悉,我踩着雨点的脚步也越来越快,快要走到跟前的时候,却下意识地停住了。
真的是陆沉。
他好像察觉到了什么,侧过脸,看向我。
陆沉:“回来了?”
我愣愣地看着他,好一会儿才在脑内组织好语言。
我:“你怎么来这里了?”
陆沉:“上次在这里听到的雨声,很好听。我还想再听一次。”
他说得肯定,头也略歪过去一点,视线却依旧落在我的身上。
我嘴唇一抿,故意回过身去开门。
我:“是吗?我还以为你是专门来见我的呢。那你慢慢听,我不打扰了。”
正要推门进屋,手突然动弹不得,我低头看去,原来是陆沉的指节勾住了我的袖子。
陆沉:“我说错了,我是专门来见你的。”
他的声音混杂在雨里,听得不太真切。一滴雨水顺着黑棕的发梢滴落,落在他的脸上,我心跳一阵加速,不敢再看。
我:“那……就别站在这了,进来吧。”
陆沉:“不进去。”
我:“为什么?”
陆沉:“我喝了很多酒。”
屋内的声控灯亮了,门缝里漏出一道光。他的眼睛被暖黄的灯光照拂,像一片融和了多种色调的余晖,没有往日那么清明。
其实一开始我就察觉到了,含混不清的话语,若有若无的酒味混着微苦的古龙水。
还有……他不经意间触碰到我手腕的时候,比平时略高一点的体温。
我:“只要你不会在我家里大发酒疯就行。”
陆沉似乎是认真地想了一想,随即笑了。
陆沉:“偶尔会。”
我:“会发酒疯?!”
陆沉:“会闹,会喋喋不休地说话,还会拉一晚上走调的大提琴,很烦人。”
我:“那我还挺想见识一下的。”
我也忍不住笑,把这个站在门口一本正经交代的人拉进屋子里。
他没有反抗,跟我进了门,规规矩矩地把外衣脱掉,挂在衣帽架上。
也不知他是来做什么的,总之先安排他在沙发上坐下,取个一次性杯子,给他倒上热水。
陆沉:“谢谢。”
刚准备坐定,又瞥见他肩膀和脸上还带着些许雨水的痕迹,,忙去浴室拿了块干毛巾出来。
全程他都安静地坐在沙发上,没有四处乱看,只是注视着我的动作,直到我把毛巾递到他面前。
他盯着毛巾看了一会,然后接过去,仔仔细细地擦了擦手。
我:“不是给你擦手的。”
难得看到陆沉这样迷糊的样子,我心里有些好笑,拿回毛巾,替他擦拭濡湿的鬓发。他的身体有一瞬间的紧绷,随即又放松下来,任由我动作。
腕间能感受到些微的、带着凉意的吐息,忽然之间,我的眼前便出现另一副景象。
这是场五光十色的宴会,乐声高昂,美酒源源不断地自杯瓶中满溢。我看到陆沉游走其间,笑语和不经意的寒暄熟稔地包裹着他。
这场宴会的主人大概是那位陆氏股东,可是陆沉走到哪里,场上的格局似乎也随之改变。
有人对日蚀计划颇感兴趣,向他探听,他说得出最深的详情。
有人想与他做利益的交换,他并不拒绝,可只有那最微小的一点情绪波动让我明白,他开出的条件只是个面不改色的谎言。
他订过婚,却又退婚,这段新闻在宴会上似乎人尽皆知,身着华服的女性靠近他,像是在挑选可能的联姻对象,又像是想要赏玩一道奇珍。
一杯又一杯,陆沉饮下了许多酒?保持着高高在上的风度,却也并非俨然不可靠近的样子。
我这才意识到,层叠的甜香同样沾在他的领口,动作一时迟滞。
陆沉:“不喜欢?”
直到陆沉低低的声音响起,我才回过神来。
我:“什么?”
陆沉:“你用天赋看到的画面。”
他猜到了么?我有些窘迫,不想承认自己窥视了他的隐私,谁叫他那么不设防,我没有探知,画面就涌进了我的脑子里。
我:“我又不是碰到人就会用天赋的。”
陆沉:“那看来是我不喜欢。”
我刚想追问他不喜欢什么,却被他握住手腕,拽了下去。
呼吸相闻的距离,他方才的克制小心好像全不见了踪影,我的双手不自然地交叠在他肩后,就像一个姿势古怪的搂抱。
陆沉:“不喜欢那个杯子。”
我回过头,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桌上放着一只大白鹅玻璃杯,是我先前买给查理苏的,就在他的一次性杯子旁边。
从没见过他计较这种小事,我连窘迫都忘了,哑然失笑。
我:“我以后给你买一个放在这里备用,可以了吧?”
他摇摇头,然后把我更深地拉进了怀里,还是不打算放开。
陆沉:“不喜欢你对我说谎。”
我:“我没……”
陆沉:“也不喜欢你有想问的事情,却不问出来。”
他的声音在我耳畔摩挲,温热气息让我背脊泛起痒意,头脑逐渐昏沉。
我:“这些不都是你最喜欢做的事情吗,反而来问我。还介意杯子,明明你在宴会上……”
话说半截,我忙闭上嘴,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
可陆沉无疑是听见了,话音里都带了浅浅的笑意。
陆沉:“我在宴会上怎么样?”
我着恼地瞪着他,他却满脸无辜。最终,还是我泄了气,稍稍直起身子。
我:“好了,我承认,我是看到了。但是……”
我想起他在英国养病的时候,对陆霆用的那些手段,也不曾刻意回避我。
我:“之前我就知道了,这是为了赢,你必须要做的事。”
陆沉:“那今天下午公司的事呢?”
我:“今天下午?”
陆沉看着我,平静地笑了笑。
陆沉:“我利用了你们在万甄制造的氛围。”
我怔了一下,片刻才反应过来,他指的该不会是下午那档节目,点燃了本就因为反抗行为而情绪高昂的大家?
我也看着他,看了许久,直到他的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才忍不住笑了出来。
我:“你大半夜跑来,不会就是为了说这个吧?”
陆沉的神态肯定了我的猜测。
我:“你怕我以为你又利用了我吗,不仅利用了我,还有我的同事?节目是录播,一周前网站上就发了预告。我也从来没有告诉过你Pristine的那些计划。因此,就算你“点火”的时间刚刚好,也应该只是个巧合。你干嘛乱认错,难道你以为我有那么笨吗?”
陆沉摇了摇头,沉默了片刻,才再次开口。
陆沉:“这场宴会上,有人恭喜我,说我布下了一个好局。留下Pristine,让他们为我在公司冲锋陷阵,然后在适当的时机添一把火,引发内乱。
那一刻,我想到,你是不是也会这样认为。我很想见你。”
他说得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
陆沉:“那场访谈,是我决定签署辞职信的时候预备的。请来陆氏的股东,是为了让外界质疑陆霆将家族成员请出董事会的决定。
我很清楚,访谈中的那些话,会为我塑造一个相对有利的形象,但也仅限于此。
我没有想过,它会和Pristine在万甄的行动不谋而合,引发这种程度的舆论。我来这里的路上,想的就是告诉你这些。”
我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被他眼中淡淡的讽刺止住了。
陆沉:“可坐下的时候,我却又意识到了。如果我事先知道了Pristine的计划,如果这场新闻发布会是今天举办的直播我大概还是会说一样的话,甚至,更有煽动性的话。
所以,告不告诉你真相,也没有什么差别。我好像总是会选,能取胜的做法。”
最后的这几句话,他说得很慢。
像是它们不那么容易说,又像是他想要我听得很明白。
屋外簌簌的雨声敲打,我慢慢俯下身,听着他的心跳与雨声和鸣。
我:“还是有区别的吧。”
我不再能够抓得住自己的心情,他在我面前,总是带来完全相悖的情绪,疼痛又柔软,笃定又犹疑。
我:“至少我可以问一问,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陆沉没有再说那样多的话。
他笑了一下,似乎是终于感到有些疲惫了。
陆沉:“可能是酒疯吧。或者我以为,这也是坦诚的一部分。”
这是个像梦一样的夜晚。
陆沉突然地出现,起初气氛愉快,后来却仍不免谈及那些敏感复杂的世事。
我在床上翻来覆去,失眠了很久。
在英国那个晴朗的夜晚,陆沉让我看到了他的心,这个雨夜他让我看到的,却也是同样的东西。
他说,他总是会选能够取胜的做法。我无法做到完全不在意。
可心里又很明白,这场牵涉无数的“战争”里,许多人都有退路可走,唯独他,退一步就是万丈深渊。
第二天,果然如我所想,由于公司内部闹出的风波,万甄的股价再次急剧下跌,逼近跌停。
然而,再过一天,又有一则新消息传出。
万甄集团即将与一家大型有机棉种植企业达成合作协议,而这个企业以及广阔种植园的拥有者,正是那位陆玮伦先生。
若是协议达成,这无疑向市场传递了万甄对于推行面料改革有着坚定的决心和巨大魄力,有望大幅提升市场信心。
同时,也能体现陆霆与陆氏股东之间的友好关系,有力回击陆沉在节目上暗示陆氏内部分崩离析的传闻。
得知这一变故的前十分钟,我正在忙于编辑信息。
我:“那天晚上你说的意思我知道了……不……你也不用太在意……啊,不对不对——!”
我反复斟酌着字句,想要就那天晚上的事跟陆沉说点什么,怎么表达都感觉不对劲。
就仿佛越是亲近,两个人之间的事,就越是难以分明。
我:“要不还是……”
我的信息:“陆沉,你有没有看到万甄要和云台种植园合作的新闻?”
最终还是这样发了,所幸陆沉回得也很快,仿佛那晚的醉意与倾诉真的只是一场酒疯。
陆沉的信息:“今天我会去云台种植园,找陆玮伦面谈。不用担心。”
他总是告诉我不用担心。
下午我照常工作,新一批面料送来了,大家手头都有事,我便自行去仓库清点。
仓库管理员从旁协助我,整理着整理着,她想起了什么似的。
管理员:“说起来,陆董刚刚当上CEO的时候,经常过来这边。”
我:“嗯?他来仓库干什么?”
管理员:“他问我要了单子,说是想看看这里的货品,了解一下。结果两个礼拜过去,发现他哪里只是了解。
这里有什么东西,有几件,都是谁设计的,他知道得清清楚楚。他说,在国外的时候,他不是做奢侈品行业的,怕是对行业里的东西懂得不够多。
光看外行的杂志,毕竟只是皮毛,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多看,多记。”
大概是忽然地提到这些,连她自己也觉得奇怪,连忙摆了摆手。
管理员:“你别在意啊,我就是看到那些新闻,想起这件事来了。”
我:“我也……很怀念他负责设计中心的时候。”
管理员:“唉,这段时间的乱子快点过去吧。”
管理员感慨着走回自己的位置,拿起桌上的手机,轻轻“诶”了一声。
我正想问她怎么了,我的手机屏幕上也跳出一条新闻推送。
突发:大型有机棉种植园发生火灾,园区正在紧急疏散员工及周边群众……
我:“快点接电话,陆沉……”
我急匆匆穿过走廊,新闻推送里大火肆虐的景象像是蔓延到了我的心上,烧得我焦躁不堪。
陆沉应该已经去了那里,可他的手机一直是忙音,无论打多少个电话,怎么打也打不通。
走廊快到尽头,我迎面撞上了猫哥。
猫哥:“诶, 你要去哪儿啊?”
云台种植园,我听见自己脱口而出,直到一秒钟前,我都不知道自己做下了这个决定。
我知道自己应该冷静下来,回到办公室里去等,再尝试给陆沉多打几个电话。
他总是有办法的,他不会让自己有事,应该相信他。
可是、可是那里的火烧得那么大……
身后的猫哥还在喊着什么,但我已经听不清了,脑海中只剩下那天夜里,那双疲惫的眼睛。
猫哥:“你说的该不会是海边那个吧!你去那干什么啊?那附近都因为火灾被封了,车过不去的!”
我冲出了大楼,即便从这市中心看去,也能见到远方的天际线仿佛被浓烟晕开。
急切地拦下路口的一辆出租车,说出目的地的时候,我才感到自己的喉咙干涩得仿佛撕裂。
我:“去云台种植园!”
司机警了一眼导航,面露难色。
司机:“小姑娘,那边去不了咯,把你放在环海路路口行不行啊?”
其实不知道他说的地方是哪里,但我顾不上许多,急忙点点头,催着他快开。
车子一路疾驰,到了一个路口,司机把我放下。
我正想打开导航,发现手机因为我一直打电话和刷新闻,电量已经耗尽了。
空气里弥漫着灼烧的味道,血红的天空融入晚霞,我咬咬牙,顺着黑烟飘来的方向跑去。
不知跑了多久,天色渐渐昏暗下来,整个世界的慌乱却不减分毫,我离那片黑烟还是那么远。
我弯着腰,双手按在膝上,在越来越浓的烟尘后面,一根半黑半白的天际线映入眼帘。这一幕让我分外熟悉。
就在不久之前,我和陆沉还没和解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傍晚时分,他等在公司门口坚持要送我回家。
这段回家的路,绕了好远,好多个圈。他以为我认不出,可是我至少知道,同一段半黑半白的天空,我反复看了好多遍。
有时候觉得陆沉心思像海,藏着连天的秘密,可有时候,他的小心思又昭然若揭,让我没办法招架,看着自己越陷越深。
那根天际线,就像天穹长出的一只古怪眼睛,无声注视着我们从那时磕磕碰碰地走到了今天。
为什么慌成这样,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冲动,不知道。为什么要去找他,不知道。天越来越黑,每跑一步,口中就漫上一股血腥。
就连烟气也要看不清了,只有远处影影绰绰的红光,和被熏得湿润的眼睛,让我知道自己还没有偏离方向。
就在这时,有两辆篷车从旁边的车道开过来,里面载着几个蓬头垢面的人,我赶忙跑上前,拦住他们。
我:“你们知不知道云台种植园在哪里?”
种植园工人:“我们就是从那里出来的。着大火了!干着干着活,突然就一片片地开始烧。要不是有个人让我们走,我们估计要烧死在里面了。”
我:“有人让你们走,那个人长什么样子?”
种植园工人:“是个男的,穿的好像是西装。”
是他,一定是他的。
我:“你们最后一次看见他是在哪里。”
种植园工人:“喏,最西边那片。小姐,你不会是想——”
我将身上的首饰悉数卸下来,塞进其中一人手里。
我:“我要买一辆你们的车。”
开篷车的速度远比双腿快多了,但我死死踩在油门上,恨不得再快一点。
连风都是热的,眼前的道路恍恍惚惚,上面仿佛浮现出陆沉昨晚的模样。
也许真的是酒,也许真的是坦诚,那张脸上出现了一种我从没见过的表情。现在想来,那是决绝。
这个词语出现在脑海中的一瞬间,我的胸口、身体里漫开一股莫大的恐慌。
火光终于越发庞大地展露在我眼前,从远处看,不知为什么遮挡,这里还是黑夜,可是走近了,亮得如同白昼,红得如同流血。
外面还有人,混乱的人群像受惊的羊群奔逃着,我在其中大声喊着陆沉的名字,然而空气里我甚至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种植园也近了,这是一片地势低平、连绵不绝的丘陵,大火连天,我进不去,就连天赋也无法隔绝这样的热浪,火星如同流星四处迸溅。
说不害怕,是假的,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大火,混乱得就像是人类无法抵抗的东西。
我只能向西,一直向西,那里天空略微黯淡,火势似乎尚未蔓延。
终于,在火光的尽头,我看到了那个熟悉的人影。
我:“陆沉!”
我忙不迭跳下车,声音里已带了哭腔,那个人影似乎怔了一下,缓缓地回过头来。
他的轮廓在杂色的天穹下若隐若现,远处的赤红的火光,抖动着在他身上爬行。
你还好吗?你怎么还在这里?快跟我一起走。
我有无数的话想说,喉咙却彻底失声了一般,一句也说不出来。
陆沉就这样注视着我,抬起手来,他眼中的猩红忽然比焰色还要炽烈,最后一片寂静的丘陵也被大火吞噬。
这是与方才一路上同样的火,以侵吞之势冲向天际,天空、大地、空气,就连植物的尸体都在热浪中啸叫。
扑面而来的,是末日的声音,我本能地后退了一步。陆沉仿佛预料到我的反应,暗下来的眼眸平静得像是一汪死水。
陆沉:“你怎么来了?”
我:“我……来找你。幸好你没事。”
陆沉:“这里的火灾是因为我,我怎么会有事”
他轻描淡写地说着,生怕我不懂得刚才的场景似的。
有种疼痛从我的胸口蔓延开去,像是很多琐碎的刀片,在身体里割。
我:“发生了什么?”
陆沉看向的,是一个很远的地方。
陆沉:“他邀请我玩狗叼飞盘的游戏。”
我:“狗叼飞盘?”
陆沉:“十二个人类在草丛里争抢血族扔出的飞盘。他们可以打斗甚至杀死对方,只要最后能将飞盘带回来,就能赢得奖励。
在英国的时候,他就很喜欢让我作陪,因为我总能让人类抢得更凶。”
他略略皱起眉头,瞳孔忽明忽暗。
陆沉:“我希望他直截了当地告诉我,他会不会和陆霆合作。很可惜,他没有给我满意的答复。”
火海里,细小的动物们在逃窜,有些被火舌吞噬,剩下的不明白这片栖居地发生了什么,只是拼命地逃。
我想起了那些从篷车里出来蓬头垢面的人,还有羊一般的人群。
我:“这里面……还有人吗?”
陆沉没有回答。
我想要握住他的手,却被避开了。
我:“陆沉,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陆沉:“这是最好的办法。陆霆和诺斯,他们就在赶来的路上。但即便他们到了,也再不会有什么种植园的合作。
像万甄这样的庞然大物,只要能够喘息,就很容易起死回生。我不会给它这样的机会。”
我知道黎明就要来了,也知道黎明前的寂静最容易打破。我知道陆沉为这一天走了多远,可是——
一阵热风裹挟着火星扑过来,溅上了我的裙子,我本能地惊颤一下,用手扑熄。
陆沉:“觉得害怕吗?”
陆沉在问我,火光映着他没有表情的脸,我的内心惶惶不定,最终却还是强硬地拉住了他的手。
我:“一点点吧,毕竟我没有见过这么大的火。但是过一会……应该就会好的。”
陆沉:“嗯。”
没有什么可怕的,这就是最后了。
我:“我不怕。”
我这样告诉自己,反复地、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对于陆沉来说,这也是最后了。
可是为什么,我的肩膀还是控制不住地打颤。我极力地克制着,陆沉却还是注意到了。
陆沉:“怕也没有关系。在我面前,你不用假装什么。”
陆沉脱下大衣,裹住我。他的大衣里面,很凉。
我攥住衣料的边缘,就像是攥住了一根不知道要拯救什么的稻草。
我:“陆沉,这是最后的决战了,对吧?”
陆沉:“嗯。”
他是这样说的。我闭上眼睛,深深地呼吸,想象着未来那个有着阳光、剧本和点心的下午。
我:“之后,就都会好起来的。”
陆沉:“……嗯。”
之后,就都会好起来的。大火仍在烧,女孩没有要求离开,只是重复着这句话,很多遍,就好像这是一个咒语,能给她许多的勇气。
曾几何时,他的名字也做过她的咒语,但从今往后,大概不会再是。
仿佛是该欣慰的,却又久违地感到些许疲惫,陆沉闭上眼睛,按下胸腔里不知满足的心跳。
Sonder,Pristine,还有她带上些许畏怯的眼睛——他要做的事,如今都已经做完了。
还剩下那个结局,也只剩下那个结局。到那时,她的咒语,就可以实现了。
恢复通航的私人飞机里,自几分钟前,气氛就变得十分凝重。
陆霆挂断了打来的电话,用力将手机砸向地面,面色阴冷。
陆霆:“陆沉已经下手了。”
飞机里的另一个人脸色也很难看,但并没有流露太多的惊讶。
诺斯:“种植园不复存在,我们手里已经看不到能够翻盘的牌了。再这样下去,万甄股价跌破最低点,银行要求偿还债务,只会是迟早的事。”
陆霆:“你想怎么办?”
诺斯:“找陆沉求和,让他收手,回来共同经营万甄,打破那些流言。”
陆霆:“绝不可能。”
诺斯看向陆霆,脸上没有表情。
诺斯:“如今血族退化的状况越来越严重,我们要以大局为重。”
陆霆:“我有办法回笼万甄的资金。”
诺斯:“再继续裁员或者抛售业务,会对万甄的形象造成很大的打击。”
又是这些冠冕堂皇的话,陆霆想起了在陆沉那里看到的照片和资料,还有诺斯在签署协议时看似维和的奉劝。
他的嘴角溢出一声冷笑。
陆霆:“我这艘船还没有沉,诺斯家主就迫不及待想找下家了?”
诺斯:“我只代表血族的利益,没有上下之分。”
诺斯没有任何被触怒的迹象,语气依旧很平静。
诺斯:“陆霆先生,看来今晚我们没办法继续这场谈话了。战争已经死了够多的族人,我想,我们还是采用传统一些的方法吧。
我已联络各家族举办一场血宴,所有人将坐下来商讨家主的归属问题。你最好还是来参加,因为其他家族对你这段时间的表现,也已经很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