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最后❈
一场突发大火烧毁了云台种植园的大部分核心区域,所幸由于疏散及时,并未造成人员伤亡,但万甄与种植园的合作破裂已成事实。
这条新闻在火灾后的第三天清晨释出,当日股市收盘,万甄股价跌破了历史最低点。
公司内部很快传出了裁员和业务抛售的风声,我心里大概明白,银行已经在向万甄要求偿债
今天早上,猫哥又在群里发了一段视频,大楼中庭聚集了一波员工抗议,晃动的镜头里有许多张愤怒的脸。
项目负责人:“叫高层和董事会的人出来!他们天天勾心斗角,把公司弄得干疮百孔,然后说我们是冗余。我看他们不止是冗余,还是祸害!”
话音刚落,一本厚厚的报表册子“砰”地砸在玻璃上。
中庭的走廊外,有人的脚步顿了顿。
哪怕对焦模糊,我也一眼认出那是陆沉,这是这些天他首次在公司现身,旁边跟着的诺斯面色紧绷。
或许是高层终于达成共识,没有陆沉掌舵,万甄已经到了倾覆的边缘。
我还记得那个种植园的夜晚,大火终究是熄灭了。我和陆沉上了篷车,两个人沉默着,慢慢地一路开向我家。
到家天色已经微明,我直接把陆沉推进了浴室。出来时,他身上没有了烟尘,水汽中的神态竟有几分释然,我凌乱的心绪也因此安定下来。
转眼到了午休,我来到公司天台,原本是想透透气,却发现陆沉也在这里。
他正站在围栏边,向下望着什么,我好奇地走过去。
我:“你在看什么?”
陆沉往旁边靠了些,给我让出一点位置。
我:“万甄的……门口?”
我顺着陆沉的视线望去,看到了万甄门口的喷泉池,一道道弧线折射着日光,有彩虹的颜色。
这是连日来难得的好天气,许多人在外面吃午餐,聊工作,风将他们的争执和笑语送进我们的耳朵里。
我侧过脸去看,陆沉的神态很柔和,就像是在看一件昔日失落的珍宝。
他回来了,混乱很快就会过去,到时一定能够找回来的吧。我轻轻碰了碰陆沉的胳膊。
我:“陆沉,你明天还来公司吗?”
陆沉:“来。”
我:“后天呢?”
陆沉:“也来。”
我:“大大后天呢?”
陆沉笑了,偏过头看着我。
陆沉:“我的日程还没有安排到大大后天。”
我:“那……今天晚上呢?你的杯子我买好了,有空的话要不要来喝杯咖啡?”
出口的时候没有经过脑子,说完了忽然有点害羞,我挪开视线,盯着眼前的空气。
似乎过了良久,陆沉在围栏上的影子动了一下,与我的影子若即若离地靠在一起。
陆沉:“好,我一定来。”
下午我出外勤,回家有些晚,幸好收到陆沉的信息,说他今天的事也还没忙完,要晚一点过来。
本来也没有约好具体的时间,我就窝在客厅的沙发里等他,等着等着,外面又响起了“沙沙”雨声。
时钟的指针慢吞吞爬上了更高的位置,纱帘透出的天色也愈发黑沉。
我正以为他是有事要失约了,门铃忽然响了。
我:“来了!”
果然是陆沉,他就站在门外,发丝微微凌乱,像是路上赶得急了。
陆沉:“打扰你了吗?应该还没有睡?”
他的眉目间带着歉意,我连忙摇了摇头。
我:“还没有呢。快进来。”
我带着他进屋,这回他无需我的指点,脱下外套,挂在了先前的衣帽架上。
一同往客厅里走的时候,灯光映下来,我才看到他脸上覆着淡淡的疲倦。
我:“下午是不是很忙?”
陆沉:“嗯,参加了几个会议。和董事会的,还有和银行的,一直耽误到了现在。”
我引着他在沙发上坐下,专门往他怀里塞了个靠枕。
我:“你再晚点来,我就不让你喝咖啡了,”
陆沉:“那也没关系。本来我也不是为了咖啡来的。”
我:“那是为什么?”
他不说话,视线停留在我脸上,眼中闪着笑意
我:“你、你看看电视,先坐一会,我这就去泡咖啡。”
我手忙脚乱地找到桌上的遥控器,替这位客人把电视打开,又去厨房里烧热水。
等待的过程,我忍不住又回头望了一眼客厅。
陆沉抱着我给他的靠枕,略倚着沙发,静静看着电视机里的画面。
看了一会儿,他的目光落到了地毯上,忽然露出个无奈的笑容,将我不知何时散落到地上的稿纸们捡起来,分出几叠来收好。
“啪——”客厅的窗户突然被吹开了,雨丝随风飘进了屋内。我愣了一下,朝屋内大喊。
我:“陆沉,可不可以帮我把客厅的窗户关上!”
陆沉:“好的。”
他起身走过去,高大的身影和暖色的布艺窗帘站在一起,显得那么自然,就好像他合该拥有这样的生活。
心中有种温热的情绪,我把咖啡粉倒进壶里又将新买的杯子烫了一遍。
“咕嘟嘟”的煮沸声响起,却盖不住窗外越来越大的雨声,院子里已经开始积水。
我:“再这么下去,他可能回不去了吧……”
这么想着,我不无担心地朝外望了一眼。
可就是这一眼,我仿佛望进了深渊。
浓黑再次笼罩着我,我置身于一座荆棘丛生的地宫,身边似乎还有人,却被浓雾笼罩着看不真切。
不远处有个熟悉的、男人的影子,是王受,他的嘴唇翕动,像是正在向谁汇报些什么。
我屏住呼吸去听,他说,我已经将血族命脉在您手中的事告知他们了。
伴随着声音展开的,是又一个晃动而破碎的画面——陆沉和王受相对而立,被暗红的夜色团团包裹,听不清他们的交谈。
然后,一棵血红色的树几乎占据了我整个视野。它无比庞大,正中心的位置有一个扭曲丑陋的东西在无规律地跳动着。是树瘤吗?
我忍不住错开眼神,大树枝叶的尽头矗立着一座巍峨的高塔——不久之前,在那片英国的瘴气之中,我曾经见过这座塔。
这棵树是存在于塔下的吗,血族的命脉又是什么?还未来得及思考,冰冷的疼痛在脑海里卷土重来。
“哐啷——”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将我惊醒。
??:“怎么了,烫到了吗?”
陆沉的声音响起,我回过神,恰看到他走进厨房。
脑子还有些混乱,我摇了摇头。
我:“没事,只是不小心打碎了……”
目光落在水槽里的碎片,我这才惊觉,我替陆沉准备的杯子摔碎了一块。
我:“糟了,给你买的杯子。”
陆沉:“不要用手碰。”
陆沉出言阻止,但我已经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手指瞬间被割开一道狭长的口子。
痛觉让神志清明了些,刚才完全没有想到这碎片会那么锋利……我呆呆地看着伤口。
陆沉:“……”
还没反应过来,我就被陆沉握住手腕,拉出了厨房。
这次,是他让我坐进沙发里。
陆沉:“药箱在哪里?”
我:“餐桌旁边的柜子……”
陆沉没有再说话,起身去取来了纱布和酒精。
熟练地剪下一块纱布,细细擦去我手指上淌出的鲜血,等到止了血,又用酒精消毒。
垂落的额发遮住了他的眼睛,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知道他的动作温柔而专注。
可是莫名的,我感觉他在生气。
我:“疼……”
只是些微的刺痒,但我还是说出了声。陆沉闻言将擦拭放得更轻,却依旧没有抬头。
我:“陆沉,你是不是在生气?”
片刻,我终于忍不住问了。他正在为我包扎,顿了一顿,才将绷带系好。
陆沉:“为什么这么问?”
我:“很明显的嘛,突然你就不说话了。”
我故意用上了开玩笑的口吻,凑过去看他的眼睛。
与我想象中不同的是,他的眉目间有些凝滞,好像在思考着什么。
良久之后,他才终于辨别出什么似的,轻轻地笑了。
陆沉:“是有一点。我应该是在气,你比我想象的还要不会保护自己。”
我没想过他会说出那么直白的话来,一时愣在原地。
他没等到我的回答,偏头看到我的脸色后,似乎觉得有些不妥,摇了摇头。
陆沉:“但这只是件小事,抱歉。”
我:“不用道歉!”
不仅是不用道歉,我心里其实……很高兴。
我:“我知道你是在关心我。刚才只是因为看到你的新杯子碎了,有点着急。我平时非常小心的,绝对不会徒手抓碎片。”
陆沉:“就算我没有提醒你,也不会?”
我:“保证不会。别看我这样,我可是有很丰富的独居经验的!”
我用另外一只完好的手做了个保证的手势,陆沉弯了弯唇,只是眼睛里淌着的除了温柔,还有一些我看不懂的情绪。
不等我仔细分辨,他已经伸手揉了揉我的脑袋
陆沉:“那就好。”
这段小插曲过后,我翘着被陆沉精心打上蝴蝶结的手指,央求他把新杯子的“尸体“从水槽里小心地搬动过来。
他依言而行,一大一小的两块残片被安放在桌子上。
杯子上的图案原本该是一整团的玫瑰星云,第一次在杂志上见到它,我就觉得像极了陆沉的眼睛。我勉力拼起来,让他看了一看。
我:“我帮你选的,是不是很可爱?”
陆沉:“很可爱。”
我们一起对着杯子的“遗容”瞻仰了半天,我叹了口气。
陆沉:“觉得刚买来就摔碎了,很可惜?”
我:“是有一点,不过不要紧,我还会给你买新杯子的。至于这个嘛,拥有过就是好的。而且它还见证了你来我家做客的时刻,也算是很重要的回忆信物了。”
陆沉:“拥有过就是好的。”
他慢慢地重复了一遍这句话,有些愣怔似的。
依稀记得我们讨论过这个话题,但这也不算是什么超常的人生哲理吧。我笑着站起身。
我:“我再去给你泡一杯咖啡,一定让你尝到我的手艺。”
陆沉:“不用了,现在已经很晚了。”
我瞥了一眼时钟,时针已经快走到零点的位置,真的已经很晚了。
我:“那——”
我刚一开口,陆沉的眼眸便弯成了温和的弧线。
就好像有什么一直困扰他的东西,从他的心上消散了。
陆沉:“我可以明天再来尝尝你的手艺吗?”
陆沉这么主动明白地说出想要来做客,简直让我觉得有点不真实。
然而我说了好之后,几乎每一晚都会来的人,却是真真切切的。
有时候我们是约好的,但更多的时候,其实也没有约好。
只是像一种默契,在夜幕低垂之际,他总会出现在我家门口。
起初,只是一起办公,我趴在桌上对着设计图涂涂改改,他则在电脑上继续处理公司事务,偶然有线上会议要开,也并不避讳我。
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说说彼此正在推进的工作和难题。
时间一长,我和他的话题越来越细碎日常,渐渐演变成一日三餐、生活中的一花一木。
有一晚结束工作之后,陆沉从公文包里抽出一盒童话风格的拼图,我兴致勃勃拆开包装,结果我们拼到最后,发现少了一块。
都快把客厅的地毯翻了个遍也没找到,我突然灵机一动,掰开陆沉的手心,果不其然藏在里面,忍不住冲他露出好气又好笑的表情。
我:“为什么要藏起来呀?”
陆沉:“可能是因为,还不想拼完。”
陆沉的眼睛里难得的透出一点孩子气,于是我明白了,他还想和我一起玩。
于是,隔天我就搬回一幅几千片的大拼图,和他熬了整整一夜,一直拼到第二天早上才完成。
有时候,我也会冰一瓶酒,和他小酌几杯。
某天晚上,我喝得有些昏沉了,迷迷糊糊看着陆沉,脑袋里不知怎么突然响起一支曲子。
我:“陆沉,你会不会拉那首……叫洛可可主题变奏曲?”
陆沉:“会。”
我:“我想听。”
陆沉笑了,又状似为难地环顾了一圈客厅。
陆沉:“这里没有大提琴,明天我带一把来?”
我:“现在就要。”
直接动手打开手机的音乐播放器,这套流丽安逸的曲子就淌了出来,我一面哼着,一面踉跄地站到客厅中央,做出指挥的架势。
陆沉竟也配合了我,在空气里做出拉大提琴的动作,那双喝了酒而显得摄人心魄的眼睛,透着无限的纵容。
还有一次,我心血来潮从包包里掏出白天样衣用剩下的边角料,拉着陆沉一起做了两个布偶娃娃。
当天晚上,我们还商量好了剧本,一起排了出它们从云中诞生,最终共同战胜雷电怪物的小话剧。
几乎每天,在陆沉第二次摁下门铃之前,我就会开门。只有一次撞上了我在厨房做蛋糕没有听见,之后我便给了他一把备用钥匙。
玫瑰星云的杯子也重新买了一个原模原样的,已经寄到了家里,给陆沉泡过好几次咖啡。
只不过,在比往常长出许多倍的相处里,陆沉的目光偶尔会久久地停留在我的脸上。但只要我也看过去了,他又会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
他的内心还有什么隐忧吗?我很想知道,可是想起近日来的种种,明白他已做了许多改变,便又按下这个念头。
在此期间,万甄的那场战役从未停歇。
裁员的风声传了一轮又一轮,正式的通知却迟迟没有下。陆沉暂时稳住了银行。
日日见面,陆沉不避开在我面前露出狼狈的样子。
或许是难以推脱的应酬酒会,又或许是其他的琐事,那种时候,他直至凌晨才会现身。
但只要关起门,这里永远是一个只属于我和他两人的小小世界。
有一次我眼皮子都已经拼命打架了,还是强撑着跟陆沉一块堆起了叠叠乐。
眼看我们把木块垒得比人还高,恰好停电,我手一抖,“哗”的一下,苦心孤诣搭建了许久的结构轰然坍塌。
我:“啊……怎么这样。”
我哀嚎一声,陆沉笑了,靠回沙发上,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示意我也靠上来。
陆沉:“刚好休息一下。”
我们近乎面对面地靠躺着,四目相对。黑暗中,他眼里柔和的红色是唯一的光源。
笑声闹声都不见了,唯有两个人的心跳从一片静谧中浮上来,任何芜杂的音色都无处遁形。
我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了。
我:“陆沉,你为什么愿意天天来,陪我做那么多事?”
陆沉:“不好吗?”
我:“没有不好,就是太好了。”
我在黑暗中伸出十指,模模糊糊的、零碎的轮廓,就好像过往的那些日子。
我:“好得都不知道之前和现在,哪一个更像是做梦。”
陆沉:“那你呢,为什么愿意让我天天来?”
为什么呢?我也问过自己,也许是因为他的反常。再怎么样,也太快了。
奇怪的生气、奇怪的亲密、奇怪的眼神和欲言又止,每发现一点,先是带着疑惑的惊喜,随即却又感觉到——
我:“这样的日子不会太久……”
话音未落,我却发现面前这双如镜般平静的眼眸,一瞬间有了裂痕。
糟糕,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我懊恼地想咬掉舌头,张开口,急急忙忙地补救。
我:“我是说……我的意思是……肯定愿意你天天来啊!”
我:“就是觉得陆霆那个家伙不是那么容易被赶走的,之后你应该会特别忙。不过,只要我们齐心协力、精诚合作,一定什么难关都能过去……”
我的话戛然而止,陆沉忽然抬起手来,扣住了我还在半空中乱挥的掌心。扣得那么紧,就连皮肤也带上了不寻常的热。
他看着我,细碎的鬓发拂过我的眉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之间的距离变得很近。
是有什么话想说吗?是有什么话想说吧。我忍不住伸出手去,想要摸一摸那双比星云更澄澈的眼睛。
指尖与眼睫相触的那一个瞬间,他闭上了眼。
漆黑一片的房间里,留在我腕间的只有克制而轻颤的气息。
随着时日推移,陆沉在名利场上交换的新资源逐一见效,近日更是亲自主持公司大会,宣布暂停裁员、合理恢复组织架构。
而陆霆没有出席,也未见反对,他在董事会中的影响力,似乎有所减淡。
只是,在将倾的废墟上重建帝国,谈何容易。资金周转、员工关系,新的问题层出不穷,股票也没有回升的迹象。
陆沉越来越忙碌,他下班后出现在我家门口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了。之前我那不会太久的预感,应该就是指这个吧?
一天晚上,我早早上了床,很快就入睡了。
梦里是那场种植园的大火,我找不到陆沉,一个人站在焰浪之前。
火中的一切都在上升、嘶鸣,火光却照不亮我眼前的任何一个地方,我就像望进了一片属于火焰的漆黑当中。
我会被它吞噬,恐惧袭上心头。可就在这时,赤红色分开两边。像是为我造出一条通路,通路的尽头是一座不大不小的房子。
秋干、苜蓿、杂色的花,我喜欢这样的院落,不停步地奔过去,天空下起清凉的雨,然后变得晴朗,窗棱之间仿佛有个熟悉的影子——
鼻端传来熟悉的苦艾香,我迷迷糊糊从梦中醒来。
我:“陆沉……”
??:“是我。”
我睁开眼,看到了一双血色未消的眼睛。
头脑还有点昏蒙,侧过头去,一看床头的时钟,正指在两点半的位置。
我:“你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陆沉:“血族在英国召开会议,各个家族的家主都会出席,我和陆霆也收到了邀请。”
我:“……你要去开会?”
陆沉:“嗯,所以会离开一段时间。”
血族、会议、陆霆,关键词触动了我的神经,钝钝的脑袋终于反应过来。我翻身坐起,看着他在黑暗中的影子。
我:“所以说这是最后的最后了?”
陆沉:“是最后的最后了。”
是肯定的答复,可我的心却愈发不安。也许是因为最后的最后,总会有一场大战,也许是因为陆沉的声音,此刻听起来那么平静。
我:“我可以一起去吗?”
陆沉摇了摇头,其实我也知道自己说的这句话是个不切实际的愿望。
我:“那你……要自己小心。如果情况不好,就不要硬撑,打起来了,打不过也要跑。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大不了我们再经营蛰伏一下,我看陆霆本来就比你差远了……”
我也不知道能够叮嘱什么,只是琐碎地说着,陆沉始终看着我的脸,好像怎么看也看不够。
可他离我却很远,甚至没有要在我的床侧坐下的意思。就好像停电那天一点点不寻常的亲密,只是我的幻觉。
过了好一会,陆沉才摸了摸我的头,力道很轻。
陆沉:“我记住了。你继续睡,我该走了。”
说着,他就要转过身去,我下意识地伸手拉住了他的手腕。
我:“就这样?”
被我抓住的人,有一瞬间看起来竟有些不知所措。
胸口酸疼了一下,我将手收得更紧,朝他露出一个笑容。
我:“要去那么远的地方,也不好好告一下别。”
陆沉沉默了一会。
陆沉:“好像是。从很早以前开始,我就不大擅长告别可以告诉我,应该要怎么做吗?”
我:“总之,先要来个拥抱吧。”
我伸出双臂,示意他弯下腰来,抱住了他的肩膀。
陆沉的身上还沾着夜晚的寒意,片刻,他慢慢抬起手来,也抱住了我。
陆沉:“你说先,然后呢?”
我:“然后我要祝你一切顺利。”
说着,我凑在他耳边,郑重地说了“一切顺利”
我:“再然后,我会要纪念品,你要记得给我属于英国的纪念品。”
陆沉:“会的。”
他答应着,抱着我的力道忽然收紧了几分,我几乎能够感到他一下下的心跳,仿佛也在我的胸腔里。
陆沉:“再然后呢?”
我:“再然后……”
其实,我也想不出来了,只是还不想让他走。
我:“那……如果不赶时间的话,要不要听我讲讲刚才那个梦?”
我感到他在我的肩膀上点了点头,我们分开了。他坐在我身边,黑夜里,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于是我跟他说我的梦,没有说火光,只说了那栋房子,有秋干,有苜蓿,有阳光的房子。
我想,他也会喜欢的,如果里面再传来咕嘟咕嘟的水声和咖啡香,就更好了。
说着说着,倦意重新涌了上来,朦朦胧胧中,我感觉床边有人起身,情不自禁又拽住了他的袖子。
他似乎迟疑了一会,还是轻轻握住我的手,放回被子里,便离开了。
我听着房门被掩上的声音,再也睡不着,睁着双眼,迎来了晨光熹微。
既然睡不着,我干脆爬起来,在厨房里给自己做了一顿早餐。
吃完东西,把这段时间和陆沉一起拼的拼图统统挂上了墙壁,有童话风格的动物森林,也有祥和宁静的异国小镇。
又收起了先前叠叠乐的木块,虽然还想自己再试试,但有了陆沉与我一起的记忆,一个人的攀高好像不再那么有意思了。
“叮——”门铃突然响了,从猫眼看没有人,大概是快递吧。我打开门,门口是一个箱子。
仔细一看,箱子上面还附着一封信件,发信人写着Lee的名字。
Lee的信件:“你好, ,这是前段时间陆沉叮嘱我寄出的东西。我很高兴他让我把它寄给了你,这证明了他不再是孤独一人。PS.如果有什么陆沉不肯说的秘密,试试看问它,会很有趣。”
读完信,我看到信件上方贴着的是国际邮票,突然意识到包裹的发件地是英国。
我:“好巧,昨天才问他要了纪念品来着…”
我将箱子搬回了家,不大的体积,却相当有分量。
拆开里面竟是一个大约两掌高的机器人,通体涂着高科技感的银白色涂料,造型不算非常规整,反而有些怪模怪样。
在箱子里找了一圈,别无他物,也没有说明书。
我:“这难道是Sonder的新产品?”
话音刚落,机器人脸部黑漆漆的屏幕突然亮了起来,两个蓝色的小点弯成一个笑眼。
机器人:“你好, ,终于见面了。”
我愣了愣,没听错吧,这个机器人的声音和陆沉如出一辙。
再确认了一下,客厅里除了我空无一人,电视机也没有打开,声音确实是眼前的机器人发出的。我迟疑着向它招了招手。
我:“你好,为什么说终于见面了?”
机器人:“因为最近的一段时间,陆沉总是向我提到你。”
它立刻回答了我,我回想起Lee曾提过陆沉在做一个有趣的东西。
我:“啊,所以你确实是陆沉造的。”
机器人歪了歪头,似乎在思考。
机器人:“我不知道什么是造,但我确实和陆沉相处了很长一段时间。”
居然能那么流畅地对话!这机器人的智能程度超出了我的想象,我想了想。
我:“今天是星期几?”
机器人:“星期三。今天傍晚可能还会下雨。所以出门上班前,记得要把伞带上。”
我:“我去上班了之后,你要做些什么呢?”
机器人:“像平常一样,想些事情。”
我:“不会无聊吗?”
机器人:“不会,想着什么的时候,时间会过得很快。”
一问一答,没有丝毫迟滞,我愈发惊讶。
我:“是不是问你什么,你都能答得上来?”
机器人:“并不是所有,但关于陆沉的,应该没有问题。”
是了,Lee也说可以问它陆沉的秘密。又想起那个经纪人,好像忽然之间,就有许多的他对我开放。
我:“你很了解陆沉?”
机器人:“就像他了解自己一样。可以说,我就是另一个他。”
机器人说得平静而笃定。
这熟悉的神态,倒是让它的话更加可信了。
我被激起了玩心,决定先试探一下。
我:“那我想先问问,陆沉是怎么跟你描述我的?”
机器人:“ 就是 ,见到她的时候,你会知道的。而且,你也会很喜欢听到她的声音。”
我:“……”
机器人:“但她听到这些话,会很不好意思,所以你可以不用全部说出来。”
在我愣了好一阵之后,机器人才不紧不慢地说完了最后一句。
我:“……你是故意的吧!”
机器人:“是故意的,因为你害羞的样子也很好。”
机器人的眼睛再次弯起来,连那点狡黠都像极了陆沉,只是……还要更加直白。
接二连三地,我又问了它好几个问题。陆沉吃过最古怪的食物是什么?陆沉日常生活中烦恼的小事有什么?陆沉有什么鲜为人知的习惯吗?
它一本正经地告诉我,陆沉吃过最古怪的食物是一种烤蜘蛛,口感居然还算不赖。
陆沉起床之后,头发时常也会乱糟糟的,所以要洗一次,让它顺贴下去。
陆沉很少有人知道的习惯,是他曾经会用摄像机记录生活,有一段时间,拍下了许多架大小材质都不相同的秋干。
明明是认识了许久的人 一时熟悉又一时陌生。很想告诉陆沉,这大概是我收到最好的礼物。
又玩了好一阵,我突发奇想,既然它自称另一个陆沉,那么如果——
我:“接下去这个问题可能有点难。”
机器人:“我会尽力。”
我:“我想知道,你是怎么看待陆沉的?”
机器人果然卡顿了,一时没有回答。
该不会我真的发现了一个设计缺陷,正想掏出手机跟陆沉分享一下,机器人却又开口了。
机器人:“陆沉,是不应该存在的。”
它的声音忽然变得冰冷,我怔住了。
我:“你说什么?”
机器人:“我说,陆沉是不应该存在的。”
它又重复了一遍。只是一个机器人而已,也许是出了什么错,或是恶劣的玩笑,我在心里告诉自己。
我:“你凭什么这么说?”
机器人:“因为这是事实。他如今存在于此,理由只有一个,仇恨。”
我:“你指的是,他对血族的仇恨吧?”
机器人回望着我,看着那双无机质的眼睛,我却放松了点。
我:“虽然陆沉从来没有在我面前表露出来,但我多少明白。他心里对于血族,有着很强烈的感情。我见过血族的恶行,与他相比只是冰山一隅,见过的血族对他的伤害,也是。这大概就是他想要改变血族的原因吧。”
机器人看着我,银白色的面庞上符号停止了变化,我无法读出任何情绪。
忽然想起了陆沉临行前的表情,一瞬间,我止不住内心泛上来的慌乱。
我:“我说得有什么不对吗?”
机器人:“只有最后一句,不那么准确。他从未想过什么改变。一直以来,他所想的,只是将挡在路上的东西全部毁灭。”
每一个字都明白,放在一起却令人茫然,毁灭,陆沉?
脑海中是他的笑眼,是他扎在我手上的绷带,是他带着我在空旷的校园里奔跑,我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我:“你说得不对,他从来没有毁灭过什么东西。”
机器人:“是这样吗?连一个种植园都没有?”
话音刚落,机器人的主屏不再是它的表情,而是一段视频——熊熊烈火疯狂地吞噬着那个种植园,黑烟滚滚直冲云霄。
与梦中一样,即便隔了那么久,还是会有热浪与尘烟扑面而来的窒息感。机器人观察着我的表情。
机器人:“你看,你已经在害怕了。何况他做过的事,要比这多得多。”
那是少年时的陆沉,四周充斥着朦胧的雾气,血顺着他的指尖向下流。雾气散尽,所有人都在血泊之中,又一场试炼,他是最后的赢家。
画面转到了一个审讯室,被束缚在椅子上的囚犯没有声息,脑后有一个血洞。陆沉的面庞比现在青涩,溅上了鲜血,手中枪口还有淡淡的硝烟。
然后就是成年后的陆沉,他站在了战场的边缘,冷漠地看着两股势力斗争,想来是培养出了势力,不再事必躬亲。
但在英国的战场上,他还是出手了。天赋近乎狂乱地铺开,所及之处,只有尖啸和横飞的血肉,夜色因之被染红。
他就站在山巅,低下头看着原本处于下风的局面被逆转,也看着自己亲手造的一个地狱。
画面中最后出现的,是万甄的大厦,是每况愈下的股价,惶惶不安的人群,和一张张收到裁员通知后或愤怒、或麻木的脸。
我:“不对……”
其余的对我来说都那样遥远,可是万甄,只有万甄我是知道的。
我:“这些都只是暂时的,是因为陆霆在和他斗争。陆沉他……很珍惜万甄,也很珍惜设计中心,等到他能够掌握血族……你大概也知道吧,他从很早之前开始,就会去证券交易所,看着关于万甄的最新情报……”
机器人:“那时他想看到的,是那条曲线无止境地跌下去。”
我从茫茫的记忆里寻找着每一分可能的证据,可机器人的话让这些显得可笑。
机器人:“后来,万甄成为了他最好用的、取信于血族的工具。他花费时间喂养这头待宰的羔羊,只是过程太漫长,以至于让人产生错觉。你最应该知道的,不是吗?他曾对你做的,分明是一样的——”
我:“……”
我站了起来,弄倒了脚边的凳子,发出很大的声响。怒意、惶惑,许许多多的情绪在翻涌,我知道我们的事,可是它又知道些什么?
机器人:“抱歉。”
机器人看着我,竟没有说下去,它的声音里带上了一点点叹息。
咔——咔——它从桌上一点点爬了下去,将我弄倒的凳子扶好,又轻轻地碰了一下我的指尖。
这算什么?为什么要让我看出那么多的相似?
这难道不就意味着我只能相信,它对于陆沉的看法也是来自于同样的一个人吗?
我:“可是总有以后吧,等到没有东西挡在他的面前,等他成了万甄也成了血族的领袖。到那时,他又要干什么?”
机器人:“他就会让血族,得到他们应有的结局。”
我:“应有的结局……?”
机器人用它的屏幕和声音一同告诉我,也是毁灭。这究竟是什么意思,越来越深的恐惧漫上来。
我:“可是,陆沉也是血族。”
机器人:“是,所以你现在知道了,他为什么不应该存在。”
可这不对。
我:“难道仅仅因为他是血族,所以他就不应该存在?仅凭着血脉就可以決定一个人存在与否吗?他只是刚好出生在这里,明明他从来没有认同过血族的所作所为。”
机器人:“他的所作所为,与他所痛恨的,又有什么区别?”
大火、鲜血、战争、权力、贪婪。
它一项项列举着,就像在审判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机器人:“血族不止是一种血脉,它是一棵根部腐烂的大树。只要是经由大树长出的枝叶,就难逃腐坏的命运。因为即便是要脱离,它们也不得不从毒根中汲取养料。”
不一样的,我告诉自己,这是不一样的。
我:“陆沉有他向往的生活,他曾经照顾过流浪猫,还帮书店的店主修缮过屋顶。哪怕是斗争,他也不是为了争权夺利,他只是想要更多人活下来,想要这个世界变得更好。”
机器人:“那么,在你想象中的那个美好世界里。哪里才是他的容身之处呢?”
我从不知道,那些简单的表情符号,能够组合出眼前这样嘲讽的笑容。
就好像在说,那样一个干净纯粹的世界,满手沾满鲜血的人除了想象,还在奢望什么呢?他永远也不会变成其中的一部分。
前所未有的恐惧席卷了我,我这才明白,我恐惧的不是大火,而是大火里那双决绝的眼睛,就好像他时刻就能投身火海,绝不犹豫。
我:“我要去找他,我要见陆沉。”
机器人:“我就是另一个他。”
你不是。
你不能是。
我不由分说地将机器人关进了卧室里。
我让自己冷静下来,一个接一个地给陆沉打电话,可电话总是机械地重复提示不在服务区内,没有回应。
第二时间想到的,是去找周严问情况,可我没有他的联络方式。
先前就有一阵子没有见过他,陆沉说周严还留在英国处理一些事务。但不知为何,我觉得他如今应该回到了公司。
我径直找到了周严的办公室。
他果然回到了原本的岗位上,正在埋头整理着堆积起来的文件。
听到我直接推门而入的声音,他抬起头。
周严:“ 小姐,有什么可以帮忙的?”
他对我的出现没有任何惊讶,有种异乎寻常的平静。
我:“陆沉在哪里?”
周严:“老板在参加会议。”
我:“这个会议在哪里举办?”
周严没有看我。
周严:“我不知道,但请您放心,老板会成为血族的家主。”
我看向桌上那些成山的文件,陆沉才离开没多久,不至于积压了那么多没处理的内容。
我抢上前去翻看,周严没有制止我。
每一封文件上的内容,都是关于资产分配、权力交接的详尽安排,就像那盆被早早挂在外面的金心吊兰。
好不容易压下的恐慌,无孔不入地泛上来。
我:“他的计划到底是什么,连你也不知道?你不担心他吗?就一点也不想知道,他之后要干什么吗?”
周严沉默着,我看不出陆沉交代过他什么,我对他的想法一无所知。
Lee、机器人、文森还有他,都是一样的,我总以为自己从他们身上窥见了许多,可那只是因为陆沉在,他想让我看见。
眼眶胀得发疼,就在我打算离开的时候,背后响起了话音。
周严:“老板曾经想过,用数年甚至十数年的时间,来让血族分崩离析。”
我回过头,周严的神态没有变,可莫名让人觉得,多了几分释然。
我:“曾经?他现在不这么想了吗?”
周严:“现在的情况变了,他觉得那样太慢,也没有办法保证最后的结局。”
什么叫保证?
那棵血红的大树,在脑海里一闪而过。
我:“血族的命脉……”
我忽然有一个很荒唐很荒唐的念头,可是我控制不住。
我:“曾经?他现在不这么想了吗?”
我忽然有一个很荒唐很荒唐的念头,可是我控制不住。
我:“……陆沉可能会死,是吗?”
周严看着我,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陆沉对我的纵容,不断不断的来访。他看着我的眼神。
忽然扣住的手,颤抖的呼吸。拥有过就是好的
还有他说,他不会告别。
不许想。不能再想了。
我:“我要去找他。”
至少我知道那棵大树,知道大树上的那座高塔。
你要阻拦我吗?
周严摇了摇头,我几乎以为他脸上有一丝微笑的影子。
周严:“老板只命令我保护您。所以,我会跟您一起去。”
周严安排好了私人飞机,向我问明了目的地,我们很快便起飞了。
天空中,人的力量显得那么微茫,窗外只有茫茫无边的层云。
再强悍的听力,也不会听到来自这里的声音,就好像我与陆沉的最后一点联系也失去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喉头就哽着什么东西,像是要让我窒息,但原来慌乱到极点的时候,我哭不出来。
周严为我端来一杯水,我紧紧攥在手里。
我:“谢谢。”
周严:“您的样子,与老板之前某一段时间很就是老板第一次参加副董事长选举的时候。”
他忽然开口说了这样的一句话,又忽然什么也不说了。
我却忍不住地想了下去,就像握住一根蛛丝。
那个时候,我不想要他被流言所伤,因此疏远了他,即便遇到危难,也不去向他求助。
陆沉似乎很不明白我,他捂着被我抓伤的手,问了我许多问题,为什么要帮他,为什么要隐瞒,为什么,为什么……
那个时候,我不想要他被流言所伤,因此疏远了他,即便遇到危难,也不去向他求助。
陆沉似乎很不明白我,他捂着被我抓伤的手,问了我许多问题,为什么要帮他,为什么要隐瞒,为什么,为什么……
而如今,不明白的那个人,变成了我。
那么是不是,我也应该有一个机会,那样任性狡猾地问一问他,为什么。
为什么我们明白的事情总是交错,为什么要给我那样的错觉,让我以为,至少我为你展现了一点点美好的未来。
不知不觉,飞机在薄雾中缓缓降落,窗外的景色渐渐清晰起来,是一片熟悉的荒野。
我隐隐能看见一些血族盘桓在瘴气周围。
而且,像是陷入了骚乱。
周严让我在机舱里等待,自己上前询问,很快便回来了。
周严:“会议已经结束,老板被认可为血族家主,带着信物进入了瘴气。但不久之前,陆霆也跟了进去。”
不久之前。我点点头,站起身,脚很软,但是一定还来得及。
周严:“您也要去吗?”
我:“要去。”
周严不再多说,陪我走向瘴气,血族的目光停留在我们身上。
其中有几个,我似乎曾在陆霆身边见过。他们也认出了我。
周严:“这些是陆霆的手下,我会拦住他们。进入瘴气之后,您就安全了,天赋不足的血族在那里寸步难行。”
周严低声向我交代,血族向我们慢慢地围拢过来,他的眼睛变得猩红。
我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开口了。
我:“我一直以为,你是以他的计划为最优先的。”
周严没有回头,声音淡淡的。
周严:“我知道自己在做怎样的选择。这一点在我最初跟随老板的时候,他就知道了。”
话音落下,他迎向朝我们袭来的天赋,我转身冲进那片瘴气弥漫的旷野。
越往里,厚重的瘴气遮蔽了视野中的一切,如同白色的死神缓缓游走,不动声色地吞噬着其中微小的生命。
胸腔鼓噪着,呼吸也很困难,我不断摸索向前,想起之前与陆沉走过这里,他的症状远比我严重。
他走到那片残骸的路一定很艰难,每一步都面临沉沦的风险,路上有无数次后悔的机会,但他还是没有回头。
让我找到他,就像上次在大火前一样。再一再二还没有再三,这次让我找到他。
我以为自己会认不清这里的路,可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冥冥之中牵引,我只是不停步地往前走去。
终于,那座高塔,准确说是那座高塔的残骸,出现在我眼前。
大树在塔下,我一点点向废墟中心攀援,直到缠绕的黑色荆棘纹路和一道凹痕出现在我眼前。
凹痕旁边落着一只血红的戒指,宝石布满龟裂的纹路,似乎是被仓促黏合起来的,但大小却像是刚好与那凹痕相合。
我将它捡起来,正准备试着填入,那些黑色的荆棘却在我的触碰下,如潮水般向两旁褪去,地面发出轰隆隆的震动。
眼前是一道深入地底的石阶,黑暗里有微风涌动,带着一丝血腥的气息。
我来不及细想,沿着石阶一路向下奔去,墙壁上没有烛火,却并不漆黑,终于我看到了清明梦中的画面。
明明我是从上面下来,可幽深的地穴几乎看不到穹顶,那棵血红的巨树伫立在洞穴的中央,投下一片血腥的阴影。
这次,我看清了树心的那一团东西,它不是普通的树瘤,而像是一颗鲜红的、仍在跳动的心脏,无数的枝干就像它的血管,延伸到地面以下更深的黑暗。
我看到了陆沉。他就站在大树边,好好地站在那里。
我想哭。又想笑,全身像是要裂开一样地疼,心却在这些缝隙里安顿了下来。
可下一秒,我便看到陆沉伸出手去,像是要触碰那颗“心脏”。
我来不及思考,只有脑海中残存的嗡鸣在嘶喊,不行、不行——!
我:“陆沉!”
口中传出的是近乎撕裂的声音,可是陆沉仿佛什么也没有听到,更没有投过一个眼神。
脚边传来一阵嗬嗬的怪笑,我低下头,看见陆霆遍体鳞伤地靠坐在地上,似乎是经历了一场殊死搏斗。
他赤红的眼中残余着疯狂与恐惧,还透着对我的嘲讽。
陆霆:“看你的表情,原来也是什么都不知道看到他手里握着的东西了吗,只要他捏下去,我会死,他会死,所有人都会死。
家主、万甄、那些家族,他把所有人都骗过去了。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要把一切都毀了的疯子!”
为什么他说的话,和那个机器人告诉我的那么像?
所有人都会死。陆沉会死。死。
我望向陆沉,那颗“心脏”已经被他握在手中,可他脸上的表情那么平静。
平静得就像是,死亡。
我:“陆沉,等一下……等一下……”
我想要朝他那里去,却被一只手抓住了脚踝。
陆霆已经没有力量了,可他笑得却比任何时候都要疯狂。
陆霆:“你以为他对你惺惺作态,高看你一眼,你就是特别的了?你知道他母亲的下场吗?那个女人可是曾经把他看作唯一的希望。”
我始终看着陆沉,因此很容易发现,他的动作迟滞了一下。陆霆似乎更开心了。
陆霆:“结果呢,结果不知道从哪天开始,她意识到了。她养出来的会是个彻头彻尾的怪物。
她画了很多画,我看到过一幅,是她的宝贝儿子在屠杀。那时我们都以为她疯了。
只可惜她从此也确实疯了,不仅疯了还死了,没能等到这一天,看看她有多正确。
我这个侄子一厢情愿地相信着母亲爱他,为了救他溺水的感人故事。但要不要猜猜看,她死之前到底是在怨恨血族……还是希望这个怪物从来没有出生过。”
我:“你闭嘴!”
我暴怒的天赋将陆霆重重地甩了出去。抬起头,我第一次和陆沉对上了视线。
他的眼睛在流血,流得那么多,流得我从他的眼睛里,什么都看不清。
可他的嘴角却微微勾起,是个微笑的样子。
陆沉:“你不该来这里。”
我努力地找着,他的颤抖,他的害怕,他的犹疑,就像那天晚上一样,什么都好,只要有一点点空隙。
可是为什么,他看起来……很高兴。
就像一段很长很长的、荆棘丛生的路,终于要走到尽头。
我张开嘴,这次连我自己也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了。
我:“陆沉……”
脑子里一片空茫,他仍旧看着我,竟有些满足
“你不该来这里。但是能见到你,也很好。”
我:“为什么……”
我没能问出口,但是陆沉好像知道了我想要说的话。
陆沉:“从某一天开始,我就像是在一个水晶做的棺材里打转。看得到外面的一切,伸手摸,摸到的却只有窄墙。我一直都知道,只有这一个方法可以让我出来。”
那颗心脏在他手中勃勃跳动着。
他转过头去,指节收紧,深深地掐住了它。他的身体有一瞬间的紧绷个就像是一种无法抵挡的痛苦,也将他掐住了。
心脏开始剧烈地收缩,仿佛是一个活生生的生物,试图挣脱他的掌握。头顶的血红色大树传出阵阵低沉的轰鸣,震得耳膜生疼。
不知怎的,我辨别出了那些古老的语言,那是血族的祖先,是一切生命的祖先,它们在呢喃,在劝哄,要他放下。
陆沉的脸上和唇上不再有血色,青筋一道道横亘在他的腕间,最后一次,他用力地握下。
所有的念头都消失不见了,除了恐惧,只剩下恐惧,我本能地扑了上去。
“咔——”有什么透明的结界被我打破,我看到了陆沉惊诧的眼神。
抱歉了,陆沉。
刹那间,一道汹涌的白光在我的眼前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