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子戏法❈
莉莉娅之所以会被穆勒带走,是因为那只患有皮肤病的兔子。
半个月前,穆勒夫人以慈善宣传的名义参观修道院,却在巡视兔舍时,不小心被莉莉娅的那只兔子咬伤了手指。
回去之后,她一直高烧不退,而穆勒家的人也因此大发雷霆,风风火火地纠察了起来。
因为他们认为沃希特兔是不可能咬人的。
此前,东部也出现过几起沃希特兔咬伤人的事件,被咬的大多都是一些达官显贵。这件事也闹过一阵子,但一直悬而未决,直到这次穆勒家也出了事。
调查发现,这半年来,有越来越多的沃希特兔长出尾巴。
不仅如此,繁殖力也大大增强,他们怀疑这些咬人的兔子是沃希特兔和伏热兔繁殖的后代。
但问题在于,那只破坏沃希特兔高贵纯种基因的伏热兔又是哪里来的呢?在层层严格管控之下,谁又胆敢把伏热兔带到东部。
他们怀疑是有人蓄意破坏沃希特兔的基因纯度,才使得这些本性温顺的兔子变得有攻击性,甚至开始咬人。
几番寻根溯源的调查后,最终把目标锁定在修道院。因为有报告显示,有尾巴的沃希特兔,最早就出现在修道院附近。
经过排查,他们认为莉莉娅那只患有皮肤病的兔子嫌疑最大,而它也是咬伤穆勒太太的直接真凶。
所以,穆勒在带走莉莉娅的当天,也带走了那只兔子。
穆勒方声称,真相将在一周后浮出水面。因为沃希特兔的长毛周期是一周左右,到那时就能确认这只兔子毛发的特性。
如果是卷毛,那就是沃希特兔,如果短而直,则证明是伏热兔。
——我合上看完的调查报告,将它放回到陆沉的桌面上。裹着焦香的热气腾起,陆沉背对着我,正在冲咖啡。
根据落款日期,报告所说的一周后就是今天。结果与莉莉娅的命运紧密相关,我不禁有些忐忑。
尤其想起在儿童医院探望波因时,他浑身贴满电极、眼神空洞的样子,我就越发坐立难安。
我:“莉莉娅养的那只兔子并没有尾巴,那就不可能是伏热兔,他们应该怀疑错人了吧?”
话虽如此,但我隐隐感觉到这件事的确不太寻常,尤其是想起那一晚莉莉娅剪兔毛时的场面。但这并不足以作为它就是伏热兔的依据。
我:“莉莉娅也没有理由这样做,不是吗?何况伏热兔早就在东部消失了,一个六岁的孩子,又能从哪里找来一只伏热兔呢?更别说蓄意破坏基因了,怎么想都是不可能的事。对吗,陆沉?”
陆沉把冲好的咖啡递到我手里,又端来一碟黑森林蛋糕,放到我面前。
陆沉:“看上去的确可能性不大。但也可能正因为这些理由,让我们忽视了一直以来都存在的疑点。”
不过你不必猜测,也不必担心了。我已经让周严去接她回来,她现在应该已经在路上了。”
我:“他们已经释放她了吗?太好了!她能回来是不是就代表她无罪,已经脱离了嫌疑?”
陆沉:“理论上讲是这样的,但真相还有待进一步考证。”
我:“你的意思是,无罪并非真相?”
陆沉沉默下来,安静的室内,只听见滤纸里残留的咖啡液滴答一声。随后,他极轻地点了点头。
陆沉:“你刚刚问我的那些问题,就让她自己告诉你答案吧。”
太阳即将落山时,她还没回来,我索性坐在了花园的台阶上等莉莉娅。
渐渐地,台阶上出现了更多的人,和我并排坐着,都在等她回来。
最后一道霞光消逝前,车终于停在了门口。走下来的莉莉娅似乎有些疲倦,眼睛也失去了平日的神采,多了几分陌生的意味。
孩子们都从台阶上跳起来,高兴地和她打招呼。她却一言不发地绕开了伙伴。就连波因像往常一样去牵她的手,都被她躲开了。
回到陆沉的办公室后,我仔细地检查过她的手和脚,幸好,没有什么伤痕。
我:“有没有其他地方受伤?他们有没有对你做什么,比如,用有电的东西威胁你?”
莉莉娅仍是一声不吭,我有些着急地想要再问,忽然被一只温热的手掌扶住了肩膀。
陆沉:“回来之前我已经让周严带她去一所私人医院检查过了,那里的院长还可以信赖。她只是受了点惊吓,你别担心。”
陆沉把我轻轻带到身后,接着温和地看向莉莉娅。
陆沉:“莉莉娅,我们谈谈?”
莉莉娅状态似乎不太好,我心想,或许应该让她先去休息,等改天再详细聊聊。
我正欲询问陆沉的意见,却见他微微点了点头,用眼神示意我放心。
没想到的是,莉莉娅忽然自己走到了餐桌前,自顾自地坐下,拿起桌上的一块黄油饼干吃了起来。
那是陆沉提前准备的一些甜点,都是她爱吃的,除此之外,还有一杯冒着热气的红茶。
我挨着她坐下,而陆沉坐在我们的对面。
陆沉:“你知道你为什么可以回来吗?”
莉莉娅无动于衷,咬下一大口饼干,眼神放空,慢慢地咀嚼着。
陆沉:“1000勒曼币,可以保释一个故意伤人的嫌疑犯。而保释你,需要花费2000勒曼币。”
她手中的动作忽然停了下来,抬起头,用略带惊讶的目光看向陆沉。
陆沉:“因为证据确凿,因为被你的兔子咬伤了的那位夫人,要求必须有人认罪。”
陆沉的语速放得很慢,嗓音却带着几分冷冽。
就像他说的,他在和莉莉娅平等地交谈。最好的办法就是把一些事实告诉她,等待她自己说出真相。
莉莉娅眼神闪了闪,一直紧绷的肩背松懈下来,淡漠的神情也有了一小道裂缝。
莉莉娅:“我很会养兔子的,是母亲教会我的。”
她的声音很轻,仿佛瓷器一般易碎。我覆住她的手背,想将一些暖意传递过去。
我:“你把它们照顾得很好,你的母亲一定也是个很温柔的人。”
莉莉娅点点头。来这里的孩子大多是被强制带离了原来的家庭,但每个人都有自己不一样的故事,莉莉娅的经历又会是什么呢?
我:“到底发生了什么,莉莉娅?”
莉莉娅:“一年前我刚来东部的时候,他们把我带到了一个勒曼夫妇的家中。他们家很大,很漂亮,他们想要领养一个混血的孩子,于是选中了我。但后来我才知道,他们领养我只是为了领取政府的补贴。”
《新生法令》规定,政府会奖励收养混血小孩的勒曼人家庭。那么多所谓血统纯正的勒曼夫妇愿意收养伏热孩子,这就是原因。
但不是所有人都能被自己的勒曼血统的父亲或母亲所属的家族收养,找不到亲族而被一对陌生夫妇带走的孩子,才是其中的大多数。
莉莉娅:“他们在外人面前叫我甜心,私下里叫我“生钱罐”。其实我不太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他们还教我钢琴,在外人面前伪装出一副精心培养我的假象。
但其实只要我弹错一个音,就会被关在杂物间里,饿一整晚。他们还嘲讽我身体里伏热人的血统,说我连他们养的沃希特兔都不如。”
我轻抚她的后背,才发觉她的身体一直在颤抖
莉莉娅:“直到一天夜里,我终于决定打开院子的后面,逃离那个“家”……却发现他们就等在门口。原来这是他们设计的一场骗局,只是为了找个理由将我送进“儿童医院”。”
那些幽深的长廊和冰冷的设备又一次出现在我眼前,莉莉娅才六岁,很难想象她当时会有多恐惧。
我轻轻搂住莉莉娅单薄的肩膀,想给她一个迟来的拥抱。
我:“那只兔子呢?你是从哪里找到它的。”
虽然莉莉娅说过,那是她捡到的被遗弃的沃希特兔,现在看来,就跟她从前声称父母是在前线牺牲的勒曼军官一样,显然也是一个谎言。
莉莉娅:“那只伏热兔,是我在医院的实验室里发现的,我觉得它和我很像。只能待在玻璃里,任由别人安排我们的未来。
所以在一天夜里,我再次逃走了,我带走了那只兔子。这一次,我成功了。逃到修道院以后,我剪掉了兔子的尾巴。
还剃光了它的毛,我们西部的兔子得了皮肤病的时候都会这样做。幸好没有人发现它。”
她的语气里带着庆幸。但我却忍不住想,一个本该享受烂漫童年的小女孩,为了救这只兔子,要亲手剪掉它的尾巴,又要用药物维持它皮肤病的假象……
仅仅是想象那些画面,都让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她一直在被这个世界逼迫着长大。
莉莉娅:“直到它开始与这里的沃希特兔交配,繁殖……”
是了,这就是那个关键的变数。即使她的做法足够聪明,也很难永远隐瞒下去。
莉莉娅:“起初我只是担心它会被发现。但慢慢地,我开始好奇沃希特兔和伏热兔到底有什么区别。”
陆沉:“那你找到它们之间的区别了吗?”
莉莉娅:“没有。”
莉莉娅摇摇头,眼里露出坦然的困惑。
这场交谈下来,我能感觉到她比同龄的孩子更加成熟的一面。但她仍然是一个孩子,总有她找不到的答案。
我:“或许它们本来就没有区别。你将它藏了这么久都没有被发现,那就说明,它们之间的差别只存在于尾巴和皮毛。而这些并不能作为一只兔子是否该被驱逐和杀死的依据。至少不应该如此。”
莉莉娅懵懂地点了点头,像是明白了我的话,又或许是隐隐约约地共鸣了那种感受。
莉莉娅低下头,不再掩饰自己的情绪。
莉莉娅:“我试过几次走回家,但发现路好长好长。记忆中的雨林变成了沙甸,河流也不是以前母亲带我放羊时看到的形状。”
而对于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来说,这已经是零星记忆可以拼凑出的全部。
伏热这几年的确在推行伐木和航运改道等措施,但即便了解这些变化,也很难不在这成片相似的草甸和幽深的森林里迷路。成人尚且如此,何况孩童。
莉莉娅:“那几次逃跑,我都被抓回来了,现在我也不需要逃跑了。”
短短一瞬,她的语气竟又恢复了轻松。我从没想过,我只在战乱里听过的无可奈何的话,会被一个孩子说出来。
我和她说话时,不禁也换上一副大人的口吻。
我:“如果真的定罪了,你会像从前一样被关起来,会觉得害怕吗?”
莉莉娅:“我不怕。其实我早就看过报纸了,我的哥哥被枪杀,母亲也病死了,我已经没有亲人了。”
莉莉娅看向陆沉,眼里竟然浮现了几分绝望,带着经年累月的重量。
莉莉娅:“你没有必要把我接回来的。”
陆沉:“你已经被宣告无罪,身为院长,我自然要把你接回来。”
莉莉娅:“怎么可能?那只兔子的确是伏热兔,它不可能是任何别的。”
陆沉:“它是伏热兔,但它也可以成为别的。只要找到一只沃希特兔剃光它的毛,这件事就可以被改变。”
原来陆沉早就把兔子掉包了。
我:“怪不得他们查不出来。”
但他怎么会知道这件事,又是什么时候提前做好了准备?
我感到有些意外,但可以肯定的是,咬了勒曼夫人的那只的确是一只沃希特兔。
陆沉再次看向莉莉娅,嘴边挂着一道温和的笑意。
陆沉:“放心,那只伏热兔已经被我偷偷送回了西部,它现在得到了很好的照料。莉莉娅,会咬人的,不只是伏热兔。”
莉莉娅愣住了,眼里盈满了泪水,她突然放声哭了起来。
她用手臂遮住眼睛,泪珠仍然大颗大颗滚落下来,不问那些前情,她也只是个委屈而不安的孩子。我心疼地抱住她,慢慢地顺着她的背。
不知过了多久,莉莉娅像是哭累了,渐渐在我怀里睡着了。
陆沉:“让她自己回屋子里睡吧。”
但看着莉莉娅并不安稳的睡颜,我有些舍不得吵醒她。于是对陆沉摇摇头,又多抱了她一会儿。
陆沉走过来,半蹲在我身前。
陆沉:“我把她抱回去吧。”
已经过了一段时间,想来莉莉娅应该已经睡熟了,我对陆沉点点头。
我:“好,你小心一点。”
我小心翼翼地将她挪到陆沉右手的臂弯里,她跟着也换了个姿势,却没有醒来,只是把脸搭在陆沉的肩膀上,继续熟睡着。
我:“睡得还挺香的。”
我也站了起来,却忽觉脚下一阵发软……好在陆沉及时用左手扶住了我。
陆沉:“还好吗?”
我:“没事,就是抱她抱久了,腿有点发麻。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陆沉忽然俯身,把手臂绕到我的腿后,用空着的左手把我抱了起来,我下意识搂住了他的脖子。
我:“你要干什么?”
陆沉轻笑一声,胸膛温柔的震动如数传递过来。
陆沉:“这里除了睡着的小朋友,看来还有一位大朋友也需要我的帮忙。我送你们回去。”
抱起小孩子或许是正常臂力,没想到陆沉竟然又单手抱起了我。即便他可以做到,我也没有预料到他会真的这么做。
陆沉的脚步分明很稳,可每上一级楼梯,我的心却像是被什么晃动了一下,有些晕眩。脸几乎红透了,好在夜已经深了,不那么容易被发现。
陆沉慢慢把莉莉娅放在了她自己的床铺上。
我帮她盖好被子,那只浅色垂耳兔玩偶和那只木兔子玩偶,一左一右乖巧地陪伴在她的枕边,像是守护着她恬静的美梦。
我们掩上房间的门,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一道皎洁的清辉在眼前铺洒开来,我忽然有些舍不得此时的月色,而陆沉也愿意陪我一起坐在门口的台阶前。
想起修道院最近接连不断的麻烦事,我不免有些警惕。
我:“陆沉,你觉不觉得奇怪。波因的日记,莉莉娅的兔子,这种事情本身并不容易被发现,最近却接二连三的发生了。该不会是有人在偷偷告密吧?
还是说,修道院里其实四处分布着勒曼政府的眼线,我们的一举一动都被监视,包括此刻……”
陆沉:“应该只是巧合。”
陆沉的语气很轻,但很肯定,于是我也只好收回自己的联想。
如果是这样,未来是否还会发生什么意外,谁也无法预料。思及此,心里的担忧仍挥之不去。
陆沉:“要不要去兜兜风?”
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和陆沉一起开车了,这的确是个诱人的提议,于是我振奋起来,点点头。
我坐在驾驶室的位置,转动钥匙,发动机一阵低鸣过后,汽车开始平稳地行驶起来。
山间偶尔会有碎石和松软的土路,我缓缓转动方向盘,换挡、转弯、给油……一气呵成,车身几乎没什么颠簸。
我们驶过修道院前的山路,很快开进了一片平原。
视野一下子变得开阔,就像可以驶向地平线,汇入群星闪烁的夜空。我降下一半车窗,清新的风流淌而过,也携来陆沉的笑音。
陆沉:“你的车开得越来越好了。”
我:“跟上一次比呢?”
我仔细回想,上一次竟然已经是两个月前的事了。
陆沉:“进步很快。”
我:“那是因为你已经很久没有陪我练习开车了,所以才觉得进步很快。其实,我光学坡道上怎么起步就花了整整两周。陆沉,以后多陪我练练车吧,好不好?”
陆沉微仰起脸,任凉风吹乱自己的额发,看起来更多了几分随性,望向我的眼神也更明亮、更坦诚。
陆沉:“好。”
我悄悄弯起嘴角,这样辽阔的夜里,很多心绪都会自然而然地袒露出来。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没事的时候,也会偷偷开你的车出去转转。”
我飞快地说完,然后屏息等待陆沉的反应。但他只是轻笑一声,似乎并不感到意外。
陆沉:“是吗?怪不得我的车上经常会莫名其妙多出几痕浆果的印渍,原来是有人把它开到了森林里。”
我:“你是不是早就发现了?”
陆沉点点头,我一时错愕,车轮像是轧过什么似地颠簸了几下,我连忙握紧方向盘。见陆沉笑意更深,我有些羞恼。
我:“那你怎么不揭穿我?”
陆沉:“我喜欢车上出现那些陌生的痕迹。准确地说,是期待。每天早晨我都会期待着,车上会出现新的东西。
有时是河边的青苔,有时是被榛果砸出来的小坑洞。有时是一颗不小心滚落进引擎盖里的黑杏,被发动机蒸得快要熟了。”
听起来都不是什么有利于车辆维护的东西,我越听越觉得不好意思。
我:“你真的不是在调侃我吗?”
陆沉摇了摇头,望向前方的目光变得悠远。
陆沉:“我会想象你去了哪里,做了些什么。而你留下的那些痕迹,也会让那一天变得有意思起来。”
就像是……我总期盼挡风玻璃内侧还会坐着陆沉,我视线可及的一方天地,都会刻印上他笑容的倒影。
我:“那你知道,我还开着车去找过你吗?”
陆沉:“什么时候?”
我:“是个月圆的日子。我去了伍德工厂,见你办公室的灯还亮着,就没打扰你我也试过开到西部,因为听说你在钨矿场。只不过,我不熟悉那里,经常迷着路,又绕了回来。”
说话间,陆沉的视线始终投向我,许久没有移开。
陆沉:“西部地形复杂,认路不那么容易。而且还需要通行证。等等,你去西部的时候,通行证是从哪里……”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
陆沉:“原来你说的偷,不是偷我的车,而是我的通行证。”
我:“谁让你神通广大嘛,单靠我自己,在这里真是哪里也去不了。”
陆沉笑得眯起了眼睛,神情里似乎多了几分无可奈何,却更像是纵容。
陆沉:“看来是时候要给你配一辆车了。明天预定的话,一个半月以后你应该可以用上。”
我:“原来给大款当助理的感觉这么好啊。”
我踩下油门,无边的原野在视线里加速铺展,风声也畅快地呼啸而过。
我:“那你呢,平时有什么喜欢做的事吗?陆沉微微侧过头,像是陷入了思索。”
陆沉:“设计积木吧。好像除了这个,也没有可以称得上喜欢的了。”
我:“怎么会,明明除此之外,你还很喜欢赚钱。”
陆沉:“听出来了,你是在调侃我。这的确也是我的爱好之一,但是是有目的的喜欢。”
我:“积木是无目的的?”
陆沉:“嗯。可能因为,遇到它足够早。”
我:“什么时候?”
陆沉:“六岁。我会自己制作各种形状的积木,然后把它们拼成小动物的样子,摆满一整间屋子。”
我:“只是摆满屋子吗?”
陆沉:“偶尔还会对他们说说话。”
我不由得想象六岁陆沉的样子,他被围在一群小动物中间,也会认真地跟它们说起自己对花、对雪,对这个世界的真实感受。
我:“那六岁的陆沉一定很可爱。”
陆沉:“现在呢?”
我:“现在是个可爱的有钱人。”
眼前这个“可爱的有钱人”挑挑眉,接着旋开了一看就很贵的音响。漂浮的无线电信号转换为悠扬的古典乐,像捕捉到了跨越时间的回音。
我:“我听说伍德工厂是你白手起家一点一点做起来的。一定很辛苦吧。”
陆沉:“还好,不算辛苦。”
我:“我还听说,你的钨矿场是从你的母亲那里继承来的。它足够让你衣食无忧,为什么还要开工厂呢?”
陆沉:“钨矿场虽然是母亲和我所有,但我们都无意去开采它。之所以现在开采,是因为再不动工,处置权就会到期。到时候普林彻和勒曼势必就会去争夺它。”
陆沉:“不过现在看来,即便没有这座矿场,这些冲突也避免不了。”
普林彻与勒曼局部的交火持续不断,钨矿是重要的军备资源,各方都想把这柄利刃据为己有。气氛无形中变得沉重,我耸耸肩,打算用玩笑的方式继续这个话题。
我:“那就谁都不让,自己留着。钨矿可以用来做很多事情,也不必都用在军事。比如,它可以做汽车的发动机。”
陆沉:“差点忘了,你是这方面的专家。”
我只是在学校学了一些化工方面的知识,离专家还差得远。
陆沉:“还有呢?”
我:“那可太多了,钨能做灯丝,还有手术刀……都是必需品,不愁卖不出去。有了这处矿产,我们就能过上坐吃山空的日子了。”
陆沉:“我们?”
我:“哎呀,不小心暴露了觊觎老板财产的心思。”
欣赏完我故作夸张的惊叹,陆沉轻轻笑了几声,放松下来,时而应和音乐节拍,轻轻点着手指。
原野一望无际,我们仿佛可以一直这样开下去。以目光为锚,用车轮画出新的国境线,驶向由今晚的记忆落成的,那个独一无二的世界。
在那之后,修道院似乎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当然,这并非物理意义上的平静。我每日依然会听见背不完书时的讨价还价,想多吃一口甜品的撒娇……能回到以往简单的日常,也是一种幸运。
只是直觉仍在告诉我,这里面可能藏着什么秘密。即便陆沉认为只是巧合,我仍在暗中调查。
有次路过诺安河边,我发现巴恩斯正在偷偷焚烧一种枯黄色的药草,被我撞见后,他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慌张。
但我还没来得及追问,他就捧起河水,一把浇灭残余的火焰,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在那之后,我格外留意他的举动,交谈时,也总会旁敲侧击地问起药草的事。
他之前一直负责照看兔子,又在伏热长大,很有可能比我们更早地发现了莉莉娅那只兔子的异常。
但巴恩斯仍旧什么也不肯说,最后只是吞吞吐吐地表示,我如果有疑问,可以去找陆沉。
难道这件事和陆沉有关?我百思不得其解,但也没有更进一步的发现。
时光倏忽流走,转眼间又过了一个多月。
我没有发现其他的异常,便专心地研究孩子们日常的课程,沉浸在与他们日常的相处之中。
这天,我偶然发现了一盆很特别的杜鹃花,花瓣不是纯色,而是呈现浅粉到深红的过渡。于是便带着这株特殊的花来找陆沉,想让他也看看。
门虚掩着,透过缝隙可以看见里面整齐堆叠的文件和安静飘浮的尘埃,陆沉并不在这里。
想着先把花盆留下,等他回来就能看见。在室内环视一圈,窗台树影婆娑,阳光充足,是个不错的位置。
安置好花盆后,只需要再修剪一下枝叶。于是我像往常一样,打开陆沉右手边的抽屉。里面没有剪刀,只有一份文件,纸袋上居然印着勒曼的国徽。
心绪有些混乱,好奇心在此刻达到了顶点,我忍不住打开了它,发现居然是西部钨矿场与勒曼政府合作开发并使用钨矿的合约。
而签约时间,是一个多月前。
我忽然想起穆勒那天从修道院离开前提到的“合作”,应该指的就是钨矿场。
陆沉:“在找什么?”
陆沉走了进来,眼神扫过我手里的合同。我立刻把合同放回抽屉,抬眼观察着他的反应,他似乎并没有生气。
我:“剪刀,我想修剪一下这些花枝。”
陆沉走到我身边,将我面前的抽屉关上,接着打开旁边的一格,从里面取出一把剪刀。
陆沉:“给你。”
我接过剪刀,去窗台边修剪多余的花枝,思绪却早已渐渐飘远,有些心不在焉。
直到一朵开得正好的花朵不幸陨落在窗台上之后,我猛然收住剪刀,身侧传来陆沉平静的声音。
陆沉:“想问什么就问吧。”
我:“陆沉,我不是故意要偷看的。”
陆沉:“没关系,钨矿场的第一批开采很快就要结束了,这件事你迟早都会知道。”
我:“你为什么要与勒曼政府合作?”
勒曼政府对外扩张的态势咄咄逼人,所到之处战火不断。单是在特维大洲战场,和普林彻就已经持续拉锯了好几年。
虽然陆沉是勒曼人,但我知道他有别于那些残酷而自私的殖民者。我也一直坚信,陆沉并不像外界说的那样,是个只看利益、不顾人性的商人。
他会送莉莉娅安抚睡眠的玩偶兔,会为巴恩斯医治耳朵,会专门去开药给兔子治病……
他不仅让修道院有蔬果和棉衣过冬,还尊重了他们的劳动,保护了他们的童心。这样的陆沉,为什么会选择与勒曼政府站在同一边?
陆沉:“他们愿意出比定价高一倍的价格来购入这批钨矿原料,这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我:“你应该知道钨矿会用在什么地方。也应该知道,为他们提供军械原料意味着什么。”
夹杂着刺骨寒意的风从窗缝溜进来,陆沉下意识接住了那朵被吹落的杜鹃花。但对我的话,他只是以沉默回应。
我:“我们不是说,要拿这些钨矿去做很多事情的吗?”
话出口时,才意识到这慌不择路的追问多少有点无赖了,谁都知道那不过是一句玩笑。至少在现在这个时代,那件事不太可能实现。
陆沉怔了怔,他垂下眼睛,眸光里多了几分晦暗难明的意味。
陆沉:“当下的利益是触手可得的,而那些不过是幻想中的事物。对任何人而言,这都不会是一个很难做的选择。”
他的话击碎了我心中的最后一丝幻想,他的决定看似有着现实而理智的考量,但我却总觉得背后还有其他缘由,我察觉不到,更别说读懂。
这一刻,我不得不接受,我没有想象中那样了解陆沉。而他,似乎也并不想让我真正地了解他。
我没有再继续追问,他的决定向来都是不可改变的。我转身离开了他的办公室,只将那盆花留在了那里。
第二天早晨,门口多了一个天鹅绒质地的礼盒,附带一张写着我名字的卡片。打开盒子,一件礼服裙赫然映入眼帘。
暗红色的丝绸缎面闪烁着温润的光泽,裙摆用金线勾边,缀满刺绣花纹。思来想去,似乎除了陆沉也没有别人会送我这么贵重的礼物。
回忆起昨日的“不欢而散”,这算是他在主动求和吗?这样想着,积压的心绪轻松了一些,或许,我们还有继续谈谈的余地。
我换上裙子,勉强还算合身,意外地发现肩部还点缀着几颗流光溢彩的宝石,衬得眼睛都明亮了几分,一扫辗转整晚后的倦意。
去找陆沉时,发现他并不在房间里,继而透过窗户,远远地望见兔舍前有道熟悉的背影。
我小心地拎起裙摆,快步穿过庭院,走到陆沉身旁。
我:“原来你在这里。”
他怀里抱着一只兔子,回头看向我。看清我的打扮时,他的眼神忽然暗了下来。
陆沉:“你在找我吗?”
我:“嗯,我是来谢谢你的礼物。”
陆沉:“礼物?”
看到陆沉眼中明显疑惑的神色,我愣了愣,难道是自己误会了吗?
我:“没、没什么。”
看来他的确对此毫不知情。
因沉默而凝滞的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尴尬。
陆沉:“你今天很漂亮。”
我:“谢谢!”
陆沉停顿片刻,像是不经意地开口。
陆沉:“我没想到,你和穆勒的关系这么好。”
穆勒?我有些疑惑,不明白陆沉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人。
我:“他之前的确对我的工作能力表达过认可,也让我协助过几次他的工作。但没有到关系好的程度。你为什么会这么问?”
陆沉:“你身上的这条裙子,我在拍卖会上见到过,是一位名设计师的作品。如果我没记错,最后是穆勒买下了它。看来他将它送给了你。”
我:“原来是他送的。”
虽然穆勒一直对我还算客气,但也只是必要的社交礼节。这条裙子这么昂贵,还是尽快还给他比较好。
却忽然想起,穆勒先前邀请我明天去陪他参加一个高尔夫球俱乐部的庆功晚宴,担任他的翻译。
我:“怪不得了,他让我为他明日的晚宴当翻译。估计是觉得我没有得体的衣服,就找了件来借我穿一穿吧。”
陆沉没有即刻回应,目光幽深,像是思索着什么。
陆沉:“希望事情真的和你想象的一样简单。”
他的话似乎别有深意,但想来此前穆勒也不是没有让我帮过忙,这样的场合也大多是一些在表面上维持体面的人,应该也不会有什么意外会发生。
正思索间,原本还乖乖待在陆沉怀里的兔子忽地挣脱了他的臂弯,径直跳向了我的裙摆。
短短一瞬间,脆弱的丝绸裙摆就被兔爪抓破了,金线从裂口处脱出,凌乱地垂落着。我几乎呆住了,脑子里只剩一个想法。
我:“完了,这么贵的裙子,我得给他当多少年翻译才赔得起……”
陆沉:“抱歉,衣服我会照价赔给你。这些沃希特兔最近怎么越来越暴躁了,总是到处乱跳。”
陆沉的声音似是比刚才轻快了一点,好在他会承担这条裙子的损失,我心头那根紧绷的弦暂时松了几分。
我:“没关系。只不过,明天的晚宴我不知道该穿什么合适了。”
陆沉看了看我的裙摆。
陆沉:“跟我来。”
陆沉带我来到他的卧室,从衣柜里取出一件礼服裙,比起刚才那件古典风格的繁复礼服,这件更突显了简洁利落的线条。
我:“好漂亮的裙子。”
陆沉:“喜欢就好,你可以试试看。”
说完,陆沉就自觉走出房间,掩好了门。
我换上礼服,在镜子前打量。同样是暗红的底色,但它质地轻盈,也没有刻意修饰腰线,看上去反而灵动自由,我穿起来也更轻松。
我打开门,室内光线随之涌出,照亮陆沉站立的一角。他走上前来,眼神温柔地低垂着。
我:“怎么样?”
陆沉:“很美,这件礼服很适合你。”
我:“谢谢,不过你这里为什么会有礼服裙?”
我不由地想起在学校时听说过的关于陆沉的传闻,其中一条就是陆沉擅长同那些高官打交道,经常出入一些风月场所,而且,那些军官和富豪也大多都有情人。
据我这段时间对陆沉的了解,他似乎并没有这方面的迹象,反而整日都埋在办公室里。只不过从衣柜里的这件礼服来看……心里忽然涌上几缕莫名的酸涩。
我:“连尺寸都刚刚好,看来那位女士和我的身材差不多。”
陆沉:“那位女士?”
我:“这条裙子真正的主人。”
陆沉眼中闪过一丝困惑,随后似乎明白了我的意思,低头轻笑了一声。
他抬眼看向我,神色认真,甚至有些郑重。
陆沉:“(ID),我没有情人,也没有交往过女朋友。”
意识到他是在向我解释,又觉得似乎暴露了我想打探的心思……侧脸泛起了阵阵温热,我悄悄移开了眼神。
我:“我在和你聊裙子,你怎么解释起了这个。”
我嘴硬起来连自己都觉得勉强,陆沉眉梢微微扬起,眸中多了几分笑意。
陆沉:“在拍卖会上,第一眼看到这条裙子的时候,就觉得它应该会很适合你。我应该早点送给你的,至少在今早之前,在别人之前。”
意有所指的低沉嗓音落入耳中,我的脸颊越发滚烫起来。
陆沉难道是……吃醋了?
这个想法刚刚冒出苗头,就被我强行终止了。明明昨晚才刚发觉,他并没有真正信任我,他仍对我有所保留。
第二天,到了宴会现场,我跟在穆勒身后,做好随时帮他翻译的准备,却忽然发现,穆勒在这里社交的对象也大都是一些勒曼人。
细想也是,这是高尔夫球的庆功晚宴,在伏热打高尔夫的人并不多。
穆勒也问过我,为什么没有穿他送的那条裙子。我借口太珍贵,怕穿坏,暂且搪塞了过去。
穆勒既然不需要翻译,那为什么又邀请我今日前来呢?想起陆沉之前说的话,我也开始有了怀疑。
眼前都是政界和商界的大人物,需要小心周旋。他们喜好高谈阔论,又爱聊一些金钱与权力的话题。
浮华的背后藏着一种极度的无聊,想到常年要和这些人打交道,心下也觉得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我突然想起了陆沉,他总能抓住对方最在乎的利益关键,不管有多么艰难的开局,最终都能以相谈甚欢收尾。
舒缓的音乐响起,穆勒伸出手,邀请我和他一起跳舞。
出于礼貌,我点点头,随他一起走进舞池,与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思绪渐渐飘到陆沉抽屉里的那份合同,也不知道陆沉与眼前这个人的合作已经绑定到什么程度。
转念一想,当下倒是试探的好机会。
我:“穆勒先生不仅能力出众,舞也跳得很好。之前听陆院长提过与您的合作,像您这样出手阔绰的合作方可不多。”
穆勒得意地笑着,却没有回应这个话题。我决定继续假意奉承,再试探一次。
我:“您给出的定价,任谁来都很难拒绝。陆院长有自己的“原则”,不肯出售那些钨矿,整个伏热也只有您有实力可以说服他。”
穆勒:“他在很小的时候就背叛了自己的家族这样的人又怎么可能不唯利是图。底德城堡的大火就是陆沉的杰作。”
提到陆沉时,穆勒毫不掩饰语气里的轻蔑。脚下的舞步渐渐加快,转身时,我的脚少迈出一个身位,踩在了穆勒的脚背。
我的确不太擅长这里的舞蹈,穆勒也不好责怪我,只当我是不小心。
底德城堡的事情,我在勒曼时就有所耳闻,据说那是费舍尔公爵从前的住宅,但意外毁于一场大火。
大火之后,费舍尔公爵的妻子和儿子都离开了勒曼。民间流言四起,甚至传闻放火的就是公爵的儿子。
难道陆沉就是费舍尔公爵的儿子?
至于和穆勒的合作,陆沉已经对我做出了解释在利益面前陆沉总是游刃有余。
他白手起家,年纪轻轻就成为伏热的首富,就足以证明他拥有过人的才能。他对宏观局势的把控程度,对不同身份的人之间利益关系的细微感知,都是别人所无法企及的。
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可以像他说的那样,解释为“稳赚不赔”。
但我同样无法忽视其他时候的陆沉……到底,哪个才是真的他。
或许是想得过于入神,脚下像是绊到了什么,险些失去平衡,朝穆勒倒去——
这一次舞步是真的出错了,但穆勒还是顺势扶住了我,我发现他握住我手臂的右手似乎有些软绵无力。
我:“你的手……”
穆勒:“前几天陪我父亲打高尔夫的时候扭伤了。”
穆勒的表情有些不自然,看见扭伤的手腕被他的衣袖遮得严严实实,我忽然想到一件事情。
没给穆勒拒绝的机会,我直接抓起他的手,撩起衣袖,来回仔细观察。
上面虽然没有扭伤该有的淤青,但也没有巴恩斯所说的“枫叶形状的伤疤”……于是,我放下了心中的那个猜想。
一抬眼,发现穆勒正一脸怀疑地看着我。
我:“我以前在恒国学过一些治疗跌打损伤的知识,就想帮你检查一下。看起来血液循环很畅通,你不用太担心。”
形势所需,只能编些谎话,不知是否能糊弄过去。
穆勒:“原来你这么关心我啊。”
穆勒表现出一派浮夸的感动神色,紧紧握住了我的手。
心里顿时升起不好的预感,我连忙用力挣了挣,但没能挣脱。
正在着急,一只宽大的手掌忽然挡在了我和穆勒之间,以不容拒绝的力度把我的手解救了出来。
??:“长官,这支舞早就结束了。”
是陆沉!他的表情和平时一样沉静,只是侧脸却有些紧绷,多了几丝冷冽的意味。
我有些恍惚,宾客名单里应该没有陆沉,他怎么会在这里。
穆勒:“陆老板,这位小姐是我的舞伴。”
穆勒不依不饶地伸手,想抓住我,却被陆沉利落地扣住了手腕。他想用力反制,可直到颈侧青筋浮起,都没有动摇陆沉分毫。
穆勒气恼不已,眼神里多了几分威胁。
陆沉:“我是来为您解围的,长官大人。”
陆沉微微抬起下巴,用眼神示意穆勒看向身后——那里正站着一位身着华服的贵族小姐。
陆沉:“辛纳德小姐已经在那里站很久了,您一定也不希望她继续等下去。”
穆勒脸上的怒意顿时烟消云散,转而攀上了些许惊讶,那位女士的到来显然在他的意料之外。
陆沉:“是这样的。我昨天得了一把九世纪的鎏金拐杖,听说辛纳德伯爵喜欢这个时期的物件,便拿去拜访他。
他提到了今日的晚宴,还提起您在不久前向辛纳德小姐求婚的事情。他认为你们应该得到更多了解彼此的机会,让辛纳德家族看到您的诚意。”
穆勒一下子哑了火,目光来回游移,表情十分尴尬,最后朝我仓促地点了点头。
穆勒:“失陪了,(ID)小姐。”
穆勒站直身体,殷勤地朝辛纳德小姐的方向打了声招呼,还用背着的手从宴会桌上抽走一朵香槟玫瑰。
我悄悄打量着陆沉,好奇他怎么会忽然去拜访辛纳德伯爵。
我:“你怎么会来?之前好像没听你说起过。而且我记得,有人最讨厌这种场合,也不喜欢那些贵族。怎么还特地去找了辛纳德伯爵,还好心地扮演起爱神的角色?”
陆沉:“只是碰巧,何况,这桩婚事大概率是成不了的。据我所知,辛纳德伯爵已经有了女婿人选。
辛纳德小姐的表兄,刚刚继承了他父亲的爵位。之所以没有直接拒绝穆勒,只是碍于他们家如今的权势。”
穆勒家族是这几年刚晋封爵位的新贵,而辛纳德是传统贵族。虽然前者拥有财富与地位,但仍想要依靠联姻巩固自己的名声。
然而,尽管传统贵族的影响力日渐衰微,但他们骨子里仍看不起在战争中投机的人,更别提本身从不缺桃色传闻的穆勒。
我:“那他为什么还要让辛纳德小姐来这里,为他们制造机会?”
陆沉:“这就是另一个故事了,简而言之,我送了辛纳德家族一个顺水人情。”
我:“这是怎么一回事?”
陆沉抬腕看了看时间,又看看外面已经彻底暗下来的天色。
陆沉:“想不想看一场戏?”
我被勾起了好奇,忙不迭点头,跟着陆沉走出宴会厅,来到了花园。
刚靠近一段距离,就听见了响亮的巴掌声,辛纳德小姐甩出去的手掌还未收回,而穆勒狼狈地歪着侧脸。
陆沉拉着我躲在了一道花墙后,这里空间狭小,蔓生的枝条又遮挡了部分视线,我忍不住踮起脚,探头看去。
看着看着,忽然感受到身侧鲜明的温度,才意识到自己整个人都贴在陆沉身上。
他的手揽在我的腰间,支撑着我维持平衡。我的脸忽地烧了起来,视线向前,全副感官却集中在相贴的身躯上。
这时,另一位装扮时髦的女士走到了穆勒身前是高尔夫俱乐部的会长,宴会开始时就是她最先致辞的。
显然,她就是这场宴会的主办方,一个不折不扣的富豪,也是穆勒的情人。
显然是辛纳德小姐的不请自来,再加上穆勒与她的出双入对,使这位会长察觉到了穆勒的背叛。
本就不想联姻的辛纳德小姐自然顺水推舟,控诉起穆勒的斑斑劣迹。
于是,两位美丽的女士便围着穆勒,一齐控诉起来,桩桩件件,让人瞠目结舌。
偏偏她们列出的证据还都确凿属实,言语间的逻辑也都无懈可击,穆勒全程都是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
这种戏剧性的画面吸引了越来越多的人,花园里逐渐热闹起来。
我:“这就是你说的“顺水人情”?”
陆沉无声地扬起嘴角,答案显而易见。
谁能想到,这幕戏的幕后导演正藏在这里,用一根鎏金拐杖激起了一次精彩的连锁反应。
眼前的喜剧也很快收尾,以穆勒结结实实挨的几记耳光告终。
人群相继散开,这种见怪不怪的花边笑谈,他们应该也已经见过不少了。
一位服务生靠近穆勒,好心地递给他毛巾,对着他说了句伏热语,似乎是个伏热人。
我听懂了,意思是“热敷会好些”。但穆勒不明白,以为服务生是在嘲笑自己,气急败坏地给了他一拳。
服务生痛苦地捂住侧脸,但仍要侍立原地,等待进一步的指示,抑或是来自这位勒曼长官的发泄。
我有些不忍,想过去帮服务生解围,却被陆沉拉住了手腕。
他叫来旁边另外一位正咬牙切齿望向穆勒的服务生,在他的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
然后,又从口袋里取出几枚银币交给他。
服务生听完后眼睛一亮,毫不犹豫地点点头。转身快步离开了花园,走之前还用伏热语对陆沉表达着感谢。
不一会儿,穆勒就被他的司机叫走了,据说是因为轮胎忽然爆了。
我:“倒霉事一桩接一桩,看来有人今晚要气到失眠了。至于轮胎的“意外”,也是你让那个伏热服务生人为制造的吧?”
陆沉:“我只是看出他想救他的同胞,然后为他提供了一个可操作的方案。”
陆沉不像其他商人,对伏热人只有利用与打压。他用合理的薪资雇佣他们,为他们提供工作机会。而刚刚,他又悄悄为一名来自伏热的服务生解围。
对一个素不相识的服务生出手相救,可不见得会有什么利益与回报。
我:“陆沉,你骗了我一件事。”
陆沉:“什么事?”
——你并不是像你所说的那样,唯利是图。
我:“你其实懂伏热语。”
话到了嘴边,又变成了另一句形容。或许是因为我已经预料到了他的回答,又或许是忽然觉得答案不再重要。
那些被他藏在话语之下的事情,我会自己去看,我想真正地了解他一次。
陆沉:“这件事我的确骗了你。抱歉,欺骗你不是我的初衷。”
我:“那天在赛马场,你为什么装作听不懂伏热语?”
陆沉:“我的眼睛前一天进了粉笔灰,有点发炎,看不清楚合同上的字迹。”
难怪当天需要周严帮他谈合作,原来是因为粉笔灰……等等,粉笔灰?
我:“……该不会是修道院的粉笔灰吧?”
陆沉:“你怎么知道的?”
我:“没、没什么。”
我故作沉着地看向陆沉,他则探究般地打量着我。对视时间越是拉长,我便越发心虚。
陆沉:“那天在楼上向我撒粉笔灰的人,原来是你。”
我:“嘿嘿,我不是故意的。我失手撒了粉笔灰,你也骗我说不懂伏热语,就算扯平了。”
说完,我转身就走,擅自终结了这次谈话。
我走得很快,那道沉稳的脚步却始终不紧不慢地跟在我身后,一步步扣着我的心跳。
夜晚,我辗转反侧,纷繁的画面在眼前一幕幕闪过。这段时间的留学生活原本平淡,但不知从哪一刻开始,事情就像翻动的书页不受控制地加速往前了。
修道院的兔子、赛马比赛夺冠的少年,还有莉莉娅、波因乃至更多孩子,被操纵、被搅乱的人生。
还有……和陆沉的重逢。
想到今晚那个想说却没有说出口的话题。原来,即便已经有了答案,我也还是会在乎他是否愿意向我坦白他内心真实的想法。
原本关着的灯又被我打开了,我想,它或许能驱散黑暗里蔓生的思绪。
我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窗户,在清新的风里深深吸气。低头时,却看到陆沉正坐在楼下的台阶上,仰头望向我。
心头忽然一阵轻颤,他在这里等了多久?
我想,我还是有话想问他,也的确需要问问他的。于是走下楼去,走到他的面前。
一枚金币夹在他的指间,被他把玩着。金币似乎有些陈旧,只能看出隐约的花纹,像是一朵杜鹃花的轮廓。
我:“你为什么在这里?”
陆沉:“在等你。”
我:“等我做什么?”
陆沉:“向你道歉。”
我:“严格来说,你并不需要对我道歉。我也考虑了很久,但我想,你有自己的生存法则,更有不告诉我的权利。”
出于我的私心,如果你只想做一个纯粹的商人,那也很好……我希望你可以做你想做的。在这个乱世,一个人拥有的自由很少,至少你还可以占据那么一些。只是,唯有一点我需要确认——只要你能告诉我,这一切都是你真正想要的。在你的语言和你的行动,都不撒谎的前提之下。
陆沉:“这就是你生气的原因?”
我:“我没有在生你的气,陆沉。我没有指责你,没有不理你,更加没有歇斯底里。”
人似乎的确是一种矛盾的动物,越是强调与解释,就越是发现这只是自己的一种心虚。
陆沉微扬起眉梢,眼眸里闪烁着几分了然。他或许已经读懂了我的心思,以他一贯的洞察力。
陆沉:“但我期待着你可以对我做这些事情。这样的话,我或许还可以拿出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去反驳你。从而验证我对自己的判断不会出错。”
明明是我的矛盾无所遁形,他的眉心却深深拧起。我始终望着他,想把他真实的情绪都收入眼底。
沉默在我们之间蔓延开来,竟比深夜还要寂静。噼啪一声细响,是松树的枝条被厚重的积雪压折了,它迟早会掉落在地上。
陆沉:“你讨厌我了吗?”
这倒是我没有预料过的对话,我一时有些怔愣。
我:“为什么这么问?”
陆沉:“不知道。但好像我想知道的,也就只有这一件事。”
他目光专注,甚至多了几分执拗,这样不加掩饰的眼神反而让我如释重负。
我:“我不讨厌你。相反,我喜欢你。”
我好奇他的想法,被他的温柔举动吸引,想借开车和工作的名义多和他相处,甚至连他的冷漠和矛盾也都吸引着我……这种心情,当然可以被称作喜欢。
只不过,我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就这样说出来了。似乎在面对他的时候,我总会被无形的东西诱导,只能变得坦诚。
我朝着他迈了一步,将我们之间的距离拉近,近到足够看清他眼中的我。被点亮的眸光映出了我的期盼,或许,也闪烁着他的希冀。
我:““我喜欢你”。这个答案,对你而言意味着什么?”
先对他说出喜欢的感觉很奇妙,反而像是掌握了说真话的权力,我忽然觉得自己可以问出任何想问的问题。
陆沉:“意味着,我开始相信,其实我是个还不错的人。否则又怎会配得上你的喜欢?”
我忍不住笑了,哪有这样不按常理出牌的表白仪式,可心却又在几度雀跃中安定下来。
看着陆沉温柔的眼神,我忽然明白过来,能坦然地先说出喜欢,是因为我知道对方是个很好的人,是因为我的心早已先于我的眼睛确定。
我:“那当然了,我的眼光可是很好的。”
陆沉:“这一点,我毫不怀疑。”
陆沉弯起眼睛,眸光里点染的笑意又直白,又柔软。
像是有什么正在我们之间融化,化作同频的清浅呼吸,融进同一阵远扬的风。
我本以为我的愿望,是看到他的真心。但意料之外的是,我先看到了自己的。
这好像是和他在一起时才会发生的事情。
当生活里的种种轨迹交汇,我望向他时,总会看见更多的自己。有时柔软,有时坚硬,有时会迟疑,有时会愤怒,有时,也会坦诚到无所畏惧。
我:“陆沉,我好像不生气了。那些之前想问又没有问的,似乎现在可以对你说出来了。”
陆沉轻轻笑了起来,看向我的眼里,盛着比月光更澄澈的温柔。
陆沉:“好。我可以保证,这一次说的都会是真话。”
我笑着点点头,转身跳到台阶上,让自己的视线略微高于他的,继而一本正经地开口。
我:“第一个问题,我误会你不懂伏热语,你为什么不纠正,还让我当你的助手?”
陆沉:“想让你留在我身边。”
心跳忽然漏了一拍,没想到他不坦诚则已,一坦诚连措辞都变得直白。我眨了眨眼睛,试图掩饰自己害羞的神色。
我:“那天的写作课上,新来的孩子用伏热语问我的问题,你也听懂了吧?”
陆沉点点头,看来他还记得。那个男孩问我,陆沉是不是我的男朋友,其实我当时真实的回答是:“不是,但我想把全世界的花都相送于他。”
我:“还有波因的事,是谁举报了他的日记?”
我已经猜到陆沉早就知情,但出于某种原因,他并不愿意透露。
陆沉:“波因是自己把日记放进寄给出版社的稿子里的,他不想再替勒曼人写稿。”
我:“可他曾经对我说过,他喜欢写作,写作让他得到了他人的尊重。”
陆沉:“他的确因此得到了一些勒曼人名义上的尊重,摆脱了一些歧视。但他认为自己背叛了他所阅读过的文字。他真正想写的,是不那么取悦这个世界的东西。”
我:“所以,他选择了自己告发自己。”
他竟然会用这种近乎自毁的方式,来拒绝为勒曼政府写稿……可当我认真思索这件事,却发现
除此之外,他也不会找到更好更有效的办法了我不由地想起陆沉说过的“等价交换”,想要得
到一样东西,就意味着要用其他的来换。
陆沉:“我为波因推荐了一位名叫“约纳斯”的剧作家,他们现在已经成为了笔友。”
我曾听说过这位约纳斯,他之前来过伏热,后来去了莱温布王室担任首席剧作家,著作等身,也声名显赫。
原来他也与陆沉相识。
我想起巴恩斯烧药草的场景,他曾暗示修道院发生的意外与陆沉有关。
我:“莉莉娅的那只兔子好好的为什么会去咬人?”
修道院里的兔子都被很好地照料着,个性大多很平和,不论是莉莉娅的兔子,还是其他的兔子,都没有咬过任何人。
陆沉:“是我让巴恩斯安排了这一切。巴恩斯也是从西部来的,是他最早发现了莉莉娅那只兔子的异常。他想帮莉莉娅隐瞒。但当时修道院附近出现了不少伏热兔与沃希特兔的杂交兔子。
莉莉娅的那只兔子也已经被调查局盯上。我原本计划直接把这只兔子送回西部,但当时因为钨矿场的合作,穆勒逼迫得很紧。为了暂时转移他的注意力,我意识到,不如把兔子杂交的事情在那些贵族间闹得更凶一点。
巴恩斯很擅长养兔子,他懂得如何让它们听话,也懂得如何使它们暴躁。穆勒夫人来修道院的那天早上,巴恩斯给那只兔子喂了些“枯枯草”。
他说食用了“枯枯草”的兔子,会出现短暂的狂躁。我用沃希特兔换掉了莉莉娅的那只伏热兔。而巴恩斯则一直在训练那只被剃光了毛的沃希特兔,使它最终成功咬伤了穆勒夫人。
莉莉娅年纪很小,按照规定,她不会被送入儿童医院。她很擅长应付那些人,根据我在关押所买通的眼线的情报来看,我对莉莉娅的判断没有错。”
我恍然明白过来,这一切环环相扣,原来都是陆沉的计划。
我:“还有一个问题,既然你一直在躲避与穆勒和他背后的勒曼政府合作,为什么最终还是答应了?”
陆沉:“我躲避合作有两个原因,一个是勒曼给的定价不够高,打动不了我。”
他又在用奸商……哦不,“可爱的有钱人”的口吻说话了。
陆沉:“另一个是,最好的那个时机还没有来”
我:“什么时机?”
陆沉:“普林彻的战机抵达莱温布。虽然普林彻与勒曼冲突不断,但是否开战还是未知数。但战机一旦在莱温布部署,事情的性质就变得不一样了。”
莱温布地处勒曼和普林彻之间,算是某种程度上的缓冲区,一旦普林彻在莱温布部署战机,就意味着战争势必会爆发。
陆沉三两句话概括了尚未明朗的局势,原来这一切早都在他的权衡之中。
陆沉:“一方面是勒曼政府一定会对此产生警惕,势必会提高对钨矿的收购预算。甚至为了让这批钨矿不被普林彻抢走,会主动提出加价,那样我就可以得到更多的资金。
另一方面,这个时候再同意合作,从短期来看,合作以后,矿场可以扩大开采规模。这样就能有更多的岗位提供给西部的伏热原住民,他们很需要这笔钱来安置家人,保障生活。
勒曼对自己的军械制造向来自信,认为自己有足够的时间来做准备,但其实不然。
从长期来看,钨矿从开采到投入制造之间有很长的周期,而这批钨矿的成分本身就很复杂。我想这件事,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我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之前给陆沉做助理时,钨矿场每一期的开采报告,其实我都看过。
因为是学化工出身,对于这批钨矿的成分分析,我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并为此查阅过一些资料。
这本不在我的工作范畴,他也早就知道我在偷看,但他却允许我一直这样去做。他应该也是信任我的吧。
审时度势或许不是他最想做出的选择,但却是这个时代之下,他能做到的最好选择。
陆沉微微仰头看我,声音很轻,也很温柔。
陆沉:“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吗?”
我走下了台阶,靠近他,此刻我最想了解的就是他,他的来时之路,他对此刻与未来的看法他的一切,我都想知道。
我:“我听说底德城堡是你从前住过的地方。”
我之前也调查过一些关于陆沉的故事,那些内容不难查到,民间有许多关于费舍尔家族的传闻。
陆沉原本是勒曼帝国的贵族家庭出身,父亲是勒曼的公爵,母亲是普林彻贵族的后裔。
陆沉:“十岁前,我和我的父亲与母亲就生活在那里。在九岁前,我的父亲仍是一位绅士,他陪我练大提琴,教我设计积木。
告诉我,他最想做的事,是制造出一个会哭又会笑的木头人。当然,他没有实现它。后来我发现,就算是成长到如大人们那样强壮,也无法实现自己的梦想。”
我:“听起来,他至少是一位称职的父亲。”
陆沉:“如果他没有做出那个选择的话,他的确是。为了维护家族体面,我的父亲在政府里谋了一个官职,为勒曼办事。当然,让他去做的,也不会是什么好差事。”
按照时间推算,那时的勒曼政府已经开始大力推行殖民政策。
拥有战功的新贵上位,而旧贵族日渐式微。面临昔日权势全部崩盘的风险,陆沉的父亲选择了妥协。
母亲一直反对他这么做,但父亲认为自己身上还背负着整个费舍尔家族的声誉和使命。直到父亲作为贵族代表,被任命宣读并颁布“新生法令”。母亲终于无法忍受,控诉了这个傲慢的法令。也控诉了父亲背弃了一个贵族真正该有的精神与气节。他们的关系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破裂的。
据我了解,费舍尔夫妇也曾是一对令人欣羡的夫妇,他们的相爱一度成为勒曼的佳话。但,这并不意味着分歧就会被化解。
新旧观念之间的鸿沟无法弥合,旧贵族在新的世界也难以自处,这是一种必然的衰败。而那时被迫夹在他们中间的陆沉,还不到十岁。
陆沉:“为了掩饰他们的貌合神离,维护家族颜面,他变本加厉。甚至将母亲诬陷为精神病患者,将她锁在了底德城堡里。
所以,在我十岁生日那天,当所有人都在花园里为我庆祝生日。我在空旷的底德城堡里放了一把火,趁乱救出了母亲。从那以后,我们就离开了勒曼。”
十岁的陆沉,比我想象得要更坚定与勇敢,他已经对周遭发生的一切,有了自己的判断。
既然旧的世界无法容纳他和他的母亲,他便决然地离开了,这是一次他自己选择的出走。
来到伏热以后,他试着与那些人打交道,伪装成同他们差不多的样子,可他始终无法做到真正地成为他们。
他也无法在新的世界找到答案。
我想到那个刚满十岁的孩子,踏上一个全然陌生的大陆,独自找寻关于未来的答案……
我:“恐怕不会有人愿意雇佣十岁的孩子,你一定吃了很多苦……”
陆沉:“我的个子长得还算高,虚报了一点年岁,再加上特殊时期,大家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找了个在港口帮人买卖外货的工作,也因此得到了不少关于战争的消息,勉强可以维持和母亲的生活。
后来,越来越多的勒曼贵族移民到伏热。我用低价盘下了一座工厂,致力于积木的设计与批量生产。我很了解那些贵族的习性,赚他们的钱并不难。
当然,也没那么简单。我接到第一笔订单时很兴奋,但原材料却因为特维大洲忽然爆发的战争而断了供应。
我穿越莱温布东部的一个小镇,试图从那里去往更北部的城市,那里有生产所需要的原材料。而我要做的就是谈下这笔合作,确保原材料由海上运输至伏热。
我没想到的是,图尔在那时已经是一座鬼城。那里刚刚经历炮火的屠城,街道上到处都是尸体的残骸,整座城几乎无人生还。”
那场景仿佛就在我眼前,甚至勾起了远在恒国时被战乱所遗留的阴影。
光是想象,我就有些呼吸不过来,何况年少的陆沉满怀希望而来,却又猝不及防地置身其中。
陆沉:“就在我以为,战火已经离开了这座城时,一颗炮弹落在了距离我只有几百米的一座钟楼……等到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我的耳朵听不到任何声音。
我看着天上星辰的方位,摸着那些尸体,最终穿越了北部边境。事实证明,我成功了,那笔订单的收入让我的母亲住进了伏热最好的疗养院。
我也有时间经常陪她,那是我们在伏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只不过,那几年在底德城堡的生活,已经让母亲油尽灯枯。两年前,她去世了。”
陆沉拉住我的手腕,把手里那枚金币放进我的掌心。
陆沉:“去图尔前母亲缝在我帽子里的,是她唯一值钱的东西,她觉得,它在必要时可以救我一命。”
我轻轻摩挲过那枚金币的表面,上面残留着擦拭不去的淡淡血迹,宛如无数道伤痕的缩影。
我的胸口发紧,愤怒、悲伤、心疼……种种情绪在其中肆意冲撞,又觉得不够他曾经体会过的分毫。
他原本有一位他尊敬和爱戴的父亲,但父亲在家族与家之间,选择了家族,背弃了自己的爱人。
而这,就是陆沉与他之间真正的分歧。
决裂于他而言,必然是一个痛苦的抉择,像是用拳头打碎了玻璃,往后,他便要一点点剔除那些和血肉连在一起的碎片。
他给了修道院的孩子们庇佑,也给了他们在伤痛过后一次重新开始的机会。
而我也希望他可以无条件拥有,那个可以自己做选择的机会。
夜色蔓延,依然无穷无尽,但这一次,或许我可以陪他一起等待黎明。
日子如往常一样继续,我似乎已经不再需要担任陆沉的翻译,但他还是会让我帮忙处理一些和伏热有关的文件。
他说,被我翻译读出后的语言具有不同的温度会让他觉得放松而安心。
修道院里也增加了一门手工实践课程,而主讲人变成了陆沉,他聘任我为他的首席助教。
课间休息时,我偶尔会恶作剧喊他“小陆”,催促着他整理教案。他看似好脾气地答应着,转头就对着那个新来的小男孩耳边说着一些什么。
于是,小男孩就会用伏热语问我:“小陆”是很亲近的人才用的称呼吗?
我瞪了陆沉一眼,而他则露出得逞般的笑容,悄悄地在桌子下面,牵起我的手。
就在我们以为,可以与孩子们更久地享受这样安宁的生活时,刺耳的警报声划破了伏热的上空。
普林彻正式向勒曼宣战了。
切正如陆沉曾预料的那样,普林彻已经在莱温布边境部署战机,准备进一步的征伐。
大战进入最后的爆发阶段,战火终究蔓延到了这片沉寂已久,但早已危机四伏的大陆上。
这一天,还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