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不只是须臾的欢愉，还延伸着漫长的余韵。

陆沉终于意识到，是流血与疼痛让他感知到了快乐。

失去意识前的那个瞬间，最接近死亡的时刻，出于自我保护或者欺骗，大脑会分泌内啡肽和多巴胺，给予了人类本能的快感。

也只有这种快乐，才格外持久，也因此高于以往的一切。

可与此同时，他又觉得很荒唐。这些年里，他没有一秒不想逃离痛苦，但这偏偏成为他快乐的养分。

是痛苦成了惯性，还是太久没经过痛苦才会这样？他生出了犹豫和迷惑。

他尝试着告诫自己，已经逃离了，就不要回头。如果踏错一步，过去的那些梦魇就会将他再次拽落深渊。

可越压抑，渴望就越强烈。

他注视着自己已经愈合结痂的伤口，好像在注视着某种诱惑。

最终，他还是没忍住，用手撕下了刚结好的痂血涌出来的同时，那种消失的快乐也出现了。

只有痛苦，这样才能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陆沉：“你还是你……你该怎么办呢？你根本没什么不同。”

透过鲜红的血，他看到很多过去的自己。

不多时，陆沉养好伤出院了。

他走在街上。阳光，面包店、咖啡厅，梧桐树都没有变，他却没有之前初来时的畅快。

他在克制自己不去想那令人痴迷的快乐。

于是他强迫自己去注意街边的东西，这时，他看到了一碟蛋糕。

忽然又想起了玛丽安。

陆沉：“爱……是吗？让她曾经感到自由和快乐的，她说的是爱……”

他想起自己似乎还没试过，找个人去爱。

但要怎么爱？他又可以去爱谁？

校园里的同学、马路上擦肩而过的女孩青春、美丽，但与他无关。他的目光找不到可以落下的焦点。

而就算将爱的概念无限扩大，他仍是如此荒芜找不到一个可以拥抱的人。

他只有恨。持续多年的恨早已将他的心都占满了。

他曾经以为，远离故土、让身心有了短暂的归宿，可以慢慢活成一个普通人。

可那片阴影却从未远离。

就像打结的皮毛永远无法理顺，它们盘根错节地交缠在一起，静静蛰伏在他身旁。

陆沉：“那就认输吧。”

还是投降了。

他开始尝试给自己构建幻境，在里面构筑痛苦体验痛苦。

一次次地接近死亡，一次次沉溺进短暂的快乐，但这也不过是短效的止痛药。

直到有一天，一封邮件打断了他的沉溺。来自几个月前从公寓搬出去的邻居，一个总是沉默的华裔男孩。

因为一些课题作业和日常生活，陆沉和他有过些交流算得上相熟。

那个男孩在转了三个专业后毅然放弃了读书，选择踏上旅程。而旅程的第一站就是他的家乡，可可西里。

于是男孩办完退学手续的第二天，就回了国。

而现在，在邮件里，男孩说，他找到了生命的方向。并邀请陆沉来他的家乡看一看，希望陆沉也能因此得到平静。

不知出于什么心情，总之陆沉乘坐航班来到了这片荒凉的土地。从飞机上看，大地是和天空一样的昏黄。

男孩：“Evan，好久不见。”

在广袤无垠的天地里，男孩笑着朝陆沉伸出手。

男孩晒黑了，瘦了，看上去经历了很多，但眼睛不再毫无神采。陆沉觉得有些动容，也伸出手与对方相握。

陆沉：“好久不见。”

男孩：“你最近过得怎么样？旅程中信号不太好，我是结束旅程后才从校友群里看到，你原来做了那么多厉害的事。

陆沉沉默一下，不在意地笑了笑。

陆沉：“只是一些无趣的事情。”

迟疑了一下，陆沉斟酌着开口。

陆沉：“你好像……”

男孩：“我是不是变了很多？哈哈哈哈哈，每个人都这么说。所以我特意请你到这儿来。”

陆沉：“我？”

男孩：“嗯。我认为，这个地方也能够帮到你。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

陆沉顺着男孩的目光看向远方。

无边无际的荒野，高原的天空低沉沉地压向地面，它沉默着，沉默了千百年，并且容纳了这千百年的寂静。

陆沉的心里毫无来由地生出一点希冀。

它容纳、宽解了男孩的荒唐，是否也能宽解他的孤独？

夜晚了，荒原亮起了灯，聚会开始了。欢呼、歌声、掌声、舞蹈交织在一起，融化了寒气。

陆沉站在不近也不远的地方，看着人群里男孩那毫不掩饰的纯粹的快乐。

他喝下了一杯又一杯酒，喝得有点晕，风声响起来，星星几乎都落在他身上。

今夜，他罕见地没有为自己创造幻境。

第二天，陆沉没有选择立刻回去，而是留了下来，打算四处走走。

他临时加入了一个旅行团，想要去看看是怎样的戈壁和草原，能孕育出这里的人们。

旅行团里的人都用着熟悉的语言长着熟悉的面庞，明明是熟悉的环境却让他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他们热热闹闹地在每处景点打卡拍照，落单的陆沉总会被拉着给他们拍照。

游客：“快来快来！这里拍照好看。”

陆沉：“好，我来了，您站好。可以再换一个姿势……嗯，这样也不错。旁边的阿姨要一起拍吗？”

从一开始的单人照、双人照，到最后的合照，好脾气、好审美、好技术的陆沉成为了叔叔阿姨口中的三好青年。

从一个景点到另一个景点，一路上热热闹闹。终于车驶过无人区的边缘。

小蜜蜂的麦克响起来，导游开始讲述这里的传说。

导游：“很久之前的传说里，无人区的深处有一种独特的棕熊，它总是习惯独自一人行动……”

后来有一天，独行的棕熊遇到了与队伍失散的科学家。科学家举起枪却没有扣动扳机，于是棕熊也没有伤害他。

就这样，他们在无人的荒野中成为了朋友。棕熊带着科学家找到水源和食物，科学家给它讲人类的故事。

听着听着，棕熊的眼里总是会流露出羡慕的神情。

好几天过去了，科学家终于遇到了来寻找他的救援队，他向棕熊告别，转身回到自己应该在的地方。

而这时，队伍里的老向导神神秘秘地告诉科学家，那种棕熊有灵性，被神赋予了独特的力量，如果在成年前吃掉人，就可以变成人类。

已经走远的科学家愕然，他不由自主地回过头却看见荒原上，棕熊望向他的眼睛里都是泪水——

游客：“熊为什么想变成人类？”

一个老大爷不解地开口打断了导游的话，导游也不清楚，随口解释。

导游：“每个生灵都有自己的使命嘛，也许这只熊的使命就是吃掉人再自己变成人。”

陆沉望向远处，他明白不外乎是人类为了生存互相厮杀，最后将罪过推给了毫不知情的棕熊。

生灵为什么想变成人类？只是因为传说的撰写者是人类。

旅行团结束了，陆沉租了辆车，独自驾车前往高原深处。

路旁绵延的群山如笔走龙蛇，山巅的积雪像是飞白书恰到好处的留白。

渐渐地，人类生活的痕迹被自然所取代，一望无际的黄色荒原占据了视野。

广阔、荒凉、原始……如同人类诞生前世界最初的色彩。

陆沉越过公路，驶进了无人区。

内心深处似乎有什么在呼唤他，让他不断向前。

驶入茫茫荒原后，方向失去了意义，周围安静得只有风声一一真正的风声。一切俗世的喧嚣都安静了下来。

无目的地往前好像成了此时唯一要做的事，陆沉已经完全感知不到时间的流逝。

他看见狼群在远处奔跑，野牦牛淡定地垂下头颅啃食着枯草，自然的法则是这里唯一的定律。

不经意的瞬间，车子的前身忽然下陷，一只车轮不断打滑。

看似平静的荒原冻土忽然张开了巨口，这是吞噬了无数生命的沼泽。

陆沉当机立断地倒车后退，车身猛烈地抖动，人类的造物与自然的殊死搏斗。

幸运的是，这片冻土融化得并不够彻底，车子得以惊险逃脱。

与死亡擦肩而过的陆沉狼狈地喘着气，却没有选择返程，而是继续开往深处。

天空阴郁低沉，远处是绵延的雪山，白色的盐层覆盖在苍茫的原野，一切美的不像是真实存在的世界。

不知道多久后，车子也无法再发动，陆沉舍弃了它，徒步继续向前。

在这里，手机完全失去了信号，人类的文明像遥远的幻影。

极端的高原环境让陆沉感觉到剧烈的头痛，每次呼吸都变成一种酷刑。

他感到死亡在徘徊，心里有种难以言喻的兴奋。

乌鸦盘旋在头顶，不时发出粗劣沙哑的叫声，觊觎着在迈向死亡的食物。

粗粝的风割裂了他裸露的皮肤，枯裂的嘴唇尝到了血腥的味道，一只藏羚羊悠然从他面前走过，没有为这个外来者停留。

不知走了多久，忽然，他停下了脚步。

在他的眼前，是一场盛大的落日黄昏。

没有阻隔的尽头，整个天与地都像是燃烧的火球，烧尽了白昼的光芒。

他直视着太阳，磅礴的恢弘的光落在他的眼睛里，爬进他的灵魂，使他灼烧。

他忽然想到了很久以前，在书里看到的那个终生跋涉的香客，不停地寻找一座很可能根本不存在的神庙。

就像此刻的他。

陆沉：“那你呢，陆沉？”

落日里，他嘶哑着声音，低低地念起了自己的名字，父母没有告诉他名字的意义，于是这个名字既是咒语，又是祷告。

最后他的声音几乎听不见。太阳沉下去了。

夜晚很快降临，温度又骤降下来。

荒原变成白雪，陆沉终于走不动了，索性坐下来休息。

浩瀚星空，他的身影在漫山遍野的白色中显得那么渺小，一切对他来说都是那么不相干。

而个体的孤独在整个宇宙的范畴下，也同样微不足道。

风卷着严寒冻结了他的血液，又在冰冷的极致滚烫地沸腾起来。

恍然中，他又念起了自己的名字。还有那些在寂静的声音中破碎的诗句。

陆沉：“你怯懦祈助的别人的著作，救不了你。你不是别人。此刻你正身处自己的脚步编织的迷宫。”

陆沉的声音断断续续，胸口的风声呼啸着淹没了他的声音，而他依旧念着。

陆沉：“命运之神没有怜悯，神的长夜没有尽期。你的肉体只是时光，不停流逝的时光。而你，你不过是每一个孤独的瞬息。”

风声里，他的声音低下去。死亡的困倦重新覆盖了他。

濒临昏迷之时，忽然地，他听见了一声野兽的吼叫。

陆沉重新变得清醒，他直起身，怀揣着某种隐秘的希冀，拖着沉重的身体走过去。他看到一头站立在河岸边的棕熊。

那个自然的生灵隔着夜色与他遥遥相望，高大的躯体像是黑暗里的噩梦。

突然间，陆沉想起了那次跳伞濒死时的感受。

传说究竟是不是人类编造的？如果不是，那么他希望自己可以成为传说的一部分。

他会化作这片土地上随处可见的骸骨或是最微不足道的尘埃。而那只熊也会因为他的死亡成为人，从而实现自己的愿望。

他的死能成全另一个生灵的愿望。没有比这更好的结局了。

他抑制往后退的本能，慢慢向前走了一步。

泪水无声无息地从他的眼眶中滚落，流过干涸的脸庞，落在荒芜的地面上。

棕熊却转过了头，不再看他。

河谷间大雾弥漫，陆沉急切地向前几步。

可当涌动的雾重新被风吹散，棕熊已经不见了雪地上只留下它曾经驻足的脚印。

尘土和月光朝他涌来，催促着他离开。

他不属于这片荒原，它们没有接纳他，依旧站在他的彼岸。

没有任何生灵注意到，他的闯入和离去。

陆沉知道，等天明时他将离开这里，穿过一片荒野的尽头，是另外一片荒野。

这次旅程带来的快乐却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直到消失殆尽，然后他会再次陷入苦闷与无助继续找寻摆脱的方式。

它们将往复循环，永无止境。

这是这个世界真正的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