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心锁❈
我取出一件斗篷披在身上,目光扫过梳妆台中放着的同心锁。
那日收下陆沉送来的同心锁后,我们交换了庚帖,又签下了聘书,至少在外人看来,我们已经是正儿八经定过亲了。
只是我说不清我们之间究竟是何种关系,那次月下冲动出口,若论好感,我对陆沉定然是有几分的,可我摸不准他对我是何种心绪。
许是矜持,又或是藏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小心思,我总不愿将对他的那份朦胧情轻易显露出来。
至于陆沉……这些时日,他常常过来安业楼寻我,有时来吃一顿便饭,有时只是喝茶,同我聊上一些什么。
往日里他多唤我(ID)老板,如今却偶尔会唤我的名字,还说得自然而然。
他第一次唤我名字时,我有些稀奇地去看他,他反倒露出一个有些困惑的神色,倒好像我的惊讶才是稀奇事。
偶尔在客栈最忙的时候来,见店里人手不足,他还会帮着招呼客人。
他一身华贵衣袍,端茶递水的小事却也做得优雅妥帖,毫无违和之感。
至于这同心锁,定亲那日后他便一直挂在腰间,从没见他取下来过,大方坦荡的模样,倒衬得我有几分扭捏了。
我望着面前这枚同心锁抿了抿唇,心里有了决断,索性我们已经定了亲,何必在这上面纠结?
我将同心锁系在了腰间,推门走向店里。
春日乍暖还寒,冷冽的寒风里裹着散不去的湿气,光启城中感染伤寒的人日渐变多。
我早早便命人在店中熏药草预防,又撒了些雄黄酒驱除邪气。
但受此影响,这几日店里的生意也冷清了不少。
而另一边,针对陆氏钱庄的挤兑潮仍未平息,钱庄的管事伙计每日仍旧不紧不慢地为排成长龙的存户兑付银钱。
坊间关于钱庄即将倒闭,陆氏只是在勉力支撑的流言始终没有停歇,反倒愈演愈烈。
陆沉却浑若无事,每日该做什么还是做什么,我虽然担心,但又想起他说要我相信他的经营手段,便也只能压下追问的念头。
我:“也不知陆沉到底有什么打算。”
我摇摇头,将芜杂的思绪甩出大脑,正准备招呼伙计开门营业,门外却忽地传来重物坠地的声音。
我连忙打开门,客栈门前倒着一个冻得瑟瑟发抖的中年男人,他浑身湿透,嘴唇冻得青紫,连胡须上都挂了一层白霜。
我快步走近,将他扶起,回头高唤。
我:“茴儿,快来搭把手!”
我和茴儿将他搀扶进店,灌下几口热汤,又裹上厚厚的毛毡,他这才缓过来,断断续续地向我们道谢。
我:“您是从哪儿来的,怎么冻成这样?”
药商:“我是南边来的药商,前些日子河面开化,我运了一批药材来光启售卖。岂料中途出了岔子,耽搁了几日。等我紧赶慢赶入了城,各大药行早已收齐了药材。”
说着,他懊悔地叹了口气。
药商:“这些天,我走遍了城中大小的医馆药铺,都没能找到买主。盘缠也花得七七八八了。”
在光启城,所有药铺都得受商会统一管理,收药的数量每年都有定规,一旦收齐了数,便不再额外收购。
我:“若是转运去外地售卖呢?”
药商神色黯然地摇了摇头。
若转运去外地,车马脚力、仓储保管,哪一样都要钱。况且这几日下了冻雨,再在路上奔波折腾,药材受了潮气可就真卖不出去了。
见他风尘仆仆,倦色难掩,想必这一路上也吃了不少苦头。
我:“若不嫌弃的话,这几日可以先在我店中住下,药材存在后院的仓库里。天无绝人之路,总还是能再想想办法。”
药商千恩万谢地答应了,我让茴儿给他安排了一个房间,暂且先在我这里安顿下来。
这一日,我一直都在琢磨着这件事。
商会收足了药材,市面上药物却仍旧缺乏,价钱也被抬得很高,商会摆明了是想囤积居奇,趁着这场春寒多赚些银两。
在光启城,若是想卖药,得先入了商会的门,跟着他们统一定价,听凭调度才行。
不听话的也好说,等着被商会那十几家大药铺挤垮便是了,而私下买卖药材的外地药商,来年便可能被拒之门外了。
他们还伙同官府立了禁令,不准私下买卖药材如此一来,便又添了一层保障。
这般行径实在霸道,可现下光启的行商环境便是如此。
茴儿:“小姐,晚饭备好了。您都琢磨了一天了,还是先吃饭吧!”
被茴儿的声音打断思绪,我抬起头,这才发觉已经到了打烊时分,茴儿端着托盘走过来,利落地在八仙桌上布菜。
店中的伙计们已各自坐下,我站起身,也走到桌边坐定,家常小菜冒出的热气氤氲出几分暖意。
茴儿将碗筷搁在我面前,探头朝门外头张望。
茴儿:“陆姑爷今日怎么来得这么晚,小姐,咱们还等不等啊?”
这些天,陆沉总是会在打烊时分过来,和我一起吃晚饭。开始时还有伙计新奇地看一看,时间一久,大家也都习惯了。
我轻咳了一声。
我:“什么陆姑爷,不要乱叫。”
茴儿抿嘴一笑,脆生生地开口。
茴儿:“小姐同陆姑爷可是正经定了亲的,怎么能是乱叫呢?”
那日茴儿目瞪口呆地见我收下定亲信物之后,我便将同陆沉定亲的原委同她尽数说了。
可这小丫头关注的重点却放在了“我为何偏偏找陆沉定亲”上,总爱拿我们打趣。
陆沉偶尔听见,也只是笑而不语,毫无阻拦之意,倒纵得这丫头最近越发胆子大起来。
茴儿:“姑爷昨日走的时候,说了今日要来的。”
他同小姐说好了的事,无论多忙都从不失约。这会定是有事耽搁了,要不咱们还是等一等吧?
茴儿的话音未落,厚重的门帘被掀了起来,陆沉颀长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我也不知方才茴儿那番“无论多忙从不失约”的话被他听去了多少,脸颊顿时有些发烫。
陆沉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又有几分奇特的亲昵。
陆沉:“抱歉,被琐事耽搁了,来得迟了些。可还有吃食?”
一旁的茴儿笑嘻嘻地站起身,将我身旁的座位让给陆沉。
茴儿:“有的有的,小姐一直在等着您,都没动筷子呢!”
陆沉同茴儿道了声谢,从容地在我身旁落座,眼中含笑地看着我,我有些不自在地微微转过脸。
我:“……也没有等,我是因为忙着算账才没有吃。这几日店里刚好在采买,我从下午算到晚上才将账目全部理清楚。”
这话听着很是刻意,又显得有些不近人情,我正懊恼着,陆沉却笑了,赞同般地点点头。
陆沉:“采买的账目的确繁杂,能在半日内便理清楚,很是厉害。不过,下次还是要早些用饭,冬日里吃冷食会伤肠胃。”
他竟还一本正经地句句回应,我一时语塞,胡乱应了句“知道了”。
我们这的饭桌上没什么繁琐的规矩,茴儿叽叽喳喳说着白日里的趣事,伙计们不时插上两句嘴。
陆沉往往都安静地听着,偶尔也会跟着说上两句,却总能让大堂里的笑意更浓一些。
气氛轻松又安逸,我慢慢地夹菜吃,今日鱼贩子送来了一点新鲜的田螺,厨娘烧了一盘,端正摆在桌子中央。
只是这田螺不太好吸,我懒得剔,试了两只就作罢了。不想没过多久,一只瓷碟推到了我面前,上面整整齐齐堆着一小堆田螺肉。
陆沉:“先吃这些,不够再给你剔。”
我怔了怔,抬眸望去,陆沉正低着头安静喝粥。
我:“……谢谢。”
他修长的手指握着白瓷匙,侧脸的线条在烛光下显得格外温润好看。
我移开了目光,视线恰好落到他腰间的同心锁上,又垂眼看了看我腰间的那一个,突然觉得它挂在这倒也挺合适的。
晚饭过后,陆沉取出一个银锭放在桌上,我立刻明白了他的用意。
我:“不用,就是些家常小菜,我们本就是要吃的,加你一副筷子也花费不了多少。”
陆沉:“但我日日都来,积少成多,不好总让你破费。”
陆沉坚持将银锭往我的方向推了推。
陆氏钱庄的挤兑潮还没过去,要用钱的地方必定很多,他却偏要同我算这么清楚,我心头莫名有些不快。
我:“若真要算起来,上次你塞给我的那锭银钱还余着不少呢,再吃上几年也够。”
陆沉:“按如今的菜价,这不应该,莫非是(ID)老板给我打了折?”
我:“菜价几何,自然是我说了才算。况且,你不知道,老板的亲友来店里吃饭都是有折扣的?”
这话我是脱口而出的,说完后陆沉和我都怔了怔,随后,他望着我的眼睛里漫上一点笑意。
陆沉:“所以,我如今算是亲还是友?”
我脸颊微微发热,却还是大大方方迎上他的视线。
我:“你是……我定过亲的夫婿,自然是“亲”了。”
说着,我将那锭银子推回他面前。这一次,陆沉没有再坚持,只是唇边的笑意似乎比方才更深了几分。
见他将银子收回去,我松了一口气,又有些小小的高兴。
伙计们散去后,我照常在店里算着今日的账册,陆沉也没有离开,而是坐在大堂中央的桌旁取出一卷书册静静翻看。
这似乎成了新的惯例——他总会在饭后多留一阵,有时与我闲谈几句,或是聊聊生意经,有时又像现在这样各自忙碌,互不打扰。
他很有分寸,总会在我显露出疲态,想要休息前起身告辞。
我也从最初的有些拘谨,到如今早已习惯了他的存在。偶尔他有事提前离开,反倒会让我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缺了点什么。
算盘珠子劈啪作响,我一边算,一边将结果誊录在账册上。这时,我忽地想起一事,停下手中动作来。
我:“茴儿,去检查一下库房的屋顶。这几日有雨,那些药材是万万不能沾水的。”
茴儿:“哎,我这就去!”
茴儿应了一声,掀帘往后院走去。陆沉的目光从书上抬起,带着询问看向我。
陆沉:“怎么突然收起了药材?”
我:“不是我收的。是店里一位南边来的客人暂时寄放在这里的。他辛辛苦苦运了药材来,却找不到门路卖掉,正在发愁呢。”
我将白日里遇到的事和陆沉一五一十地说了。
我:“百姓生不起病,药商却又卖不出药,全都是因为中间夹着个商会。我今日想了一整天,也没有想到什么好法子能绕开商会把药卖出去。”
陆沉听完,沉吟了片刻后缓缓开口。
陆沉:“或许可以换个思路试一试。”
我:“嗯?什么思路?”
陆沉:“不卖药,卖吃食。”
见我有些困惑的模样,陆沉便细细向我解释起来。
陆沉:“琛州苦寒,入秋后便风雪不绝,感染伤寒的百姓较光启城要多上许多。久而久之,人们便摸索出不少防治伤寒的法子。其中一项,便是以药材入馔。
用鸡汤或鱼汤做底,佐以药材炖煮,有些与汤药相仿,有治疗风寒的效果。有些功效更温和,秋冬常用能滋补气血。还有些专调脾胃,适合病后体虚之人慢慢调养。”
他略作停顿,见我听得专注,举了一个更具体的例子。
陆沉:“比如琛州有一道很有名的药膳,川芎白芷鱼头汤。做法便是以川芎、白芷配以鱼头文火炖煮。既能缓解风寒引起的头痛鼻塞,味道也很是鲜美。”
我眼睛一亮,困扰了一整天的烦恼顿时豁然开朗。
我:“对啊!商会禁止的是私卖药材,可没说禁卖吃食!用于药膳的药材按理当属食材,这样一来,我便可以名正言顺地买下那批药材了。”
禁令管不到我,我可以避开商会的视线把药买下来,还能在这一季做些利人利己的药膳生意。
当真是一举多得!
我越想越觉得可行,恨不得现在就去厨房,研究研究那川芎白芷鱼头汤怎么做,却听到一旁的陆沉开了口。
陆沉:“可有纸笔?我恰好知道一些药膳的方子。连同各自适用的症候、宜忌的人群。你若想要,我可以一并写下来。”
我:“那自然是极好的!”
我欢欢喜喜地端来纸笔,殷勤地给陆沉磨好墨又亲自将一支笔递到他手里。
陆沉接过笔,见我眼巴巴地在旁边望着,喉中溢出了一声轻笑。
我:“怎么了?”
陆沉:“从前不曾见过你这般模样。”
我后知后觉自己方才似乎有些殷勤过头,忙清了清嗓子缓解窘迫。
我:“一时太过高兴,是我失态了。”
陆沉:“我倒是觉得,比起失态,更适合的形容应当是可爱。”
陆沉的眼睛在烛火中映出几分湿润的光影,语调也温柔得像浸了春水。
被他这样看着,我的呼吸窒了窒,连忙去看桌上的烛火,又看旁边的木凳,再次将视线放到陆沉身上时,他已经写完了一张。
我小心拿起来,吹干上面的墨迹,将翘起的边角抚平。
就这样,陆沉一张张写,我撑着脸,看他浸润在烛光中专注的侧脸,再接过写好的方子,一张张地吹干墨痕。
待他搁下手中的毛笔时,我才发觉已经是深夜了。
我:“对不住,光顾着看方子,耽误你休息了。”
陆沉笑着摇了摇头。
陆沉:“没关系,今晚的月色很好,刚好能同你再看一回小月亮。”
他示意我去看他的袖子,我这才注意到,如水的月光透过屋顶镶嵌的琉璃瓦洒落下来,在他宽大的袍袖上落下一块皎白的圆形光斑。
陆沉温润的眉眼仿佛也笼着一层朦胧的光晕,在月华里显得分外温柔。
我伸手在他袖子上虚虚晃了晃,陆沉也把袖子移开,将手放到我的手下,像是要接住漏下来的月光。
一起做这样孩童似的调皮动作,我们对视一眼,双双笑了出来。
我理了理手中的药方,一共八张,陆沉考虑得极为周详,汤羹类、主食类、热菜类皆有,还兼顾了荤素搭配。
按照这些方子做,足可张罗出一套完整的药膳席面。
我:“谢谢,我知道这些药膳方子都很珍贵。我按照市价同你买下来吧。”
我在心里盘算着价钱,菜谱本就是商业机密,大多数菜馆从不外传。
便是肯卖,价格也极为昂贵,少说一张也值十数两,好些的更要翻倍。陆沉给了我八张,怎么也要一百两了。
陆沉摸了摸下巴,做出一副认真考虑的模样。
陆沉:“那我便算一算。”
我心中不免有些肉痛,忐忑地等着他的回复。
正琢磨着这一百两要怎么赚回来时,就听到陆沉轻笑一声,眼中闪过一抹促狭。
陆沉:“既然是我写的方子,作价几何也该由我说了算。”
我:“那是自然。”
陆沉:“那么,你在我这里也有亲友折扣。”
没想到他将我先前说的话原封不动还了回来,我一下怔住了。陆沉眼中笑意更深了些。
陆沉:“你是我定过亲的夫人,折扣自然更大些。前几日听你说和厨娘琢磨了几道新菜,颇费了些心思。不如就用这些方子,抵我一顿饭钱,如何?”
我弯了弯唇角,用力点了点头。
我:“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就明日?你早些来,我让你做新菜的第一个客人。”
陆沉:“好,我明日早些来。”
对上陆沉望过来的目光,我们谁都没有说话。按说该道别了,可不知为何,我没说出口,陆沉也没有。
已是深夜时分,只有客栈门口的灯笼亮着一点暖光。夜风吹过,灯笼轻轻摇晃,洒下的光在陆沉脸上投下忽明忽暗的阴影。
心跳得越来越快,我分不清是因为对明日的期待,抑或是别的什么。
我们就这样静静对视了片刻,最终还是陆沉先开了口。
陆沉:“你休息吧,我回去了。”
我点点头,望着他一步步走入昏暝的夜色,心里蓦然涌上一点混合着冲动与不舍的情绪,话已先于思量出口。
我:“陆沉!”
他的脚步一顿,转过身来,声音在夜色中温柔得不像话。
陆沉:“怎么了?”
我:“夜深露重,你路上小心些。”
他隔着这一段不长不短的距离凝视着我,唇边露出一个浅浅的笑。
陆沉:“好。外面凉,回去吧。”
翌日,我将打算做药膳的事情告诉了药商。他大喜过望,对我连连道谢。
送走千恩万谢的药商,我一头扎进了厨房,钻研起陆沉给的几道方子。
揭开熬煮着鱼头汤的锅盖,浓郁的鲜香混着清浅的药香扑面而来,我和茴儿迫不及各舀了一碗,一勺一勺喝起来。
一碗热汤下肚,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我只觉通体舒泰,浑身寒气尽消。
茴儿:“小姐,这汤真好喝!喝完身上暖烘烘的,说不出的爽快!”
我:“是啊,若是风寒初起,喝上一碗这个汤想来能爽利不少。”
心里对陆沉的感激之情更添了几分,想到昨夜的约定,我早早便拉着厨娘大婶忙碌了起来。黄昏时分,陆沉果然如约来了。
我端着菜走出来,就看见他独自坐在“月亮桌”的老位置上,手中握着一只茶盏,目光投向窗外的晚霞。
初春的落日难得显出了几分温柔,驱散了连日的寒意。橙金色的余晖斜斜地铺满了半个大堂。
陆沉的半边身子也浸在光里,连发丝都好似镀了层碎金,泛着浅浅的光。
我:“喏,头号顾客,尝尝我研究的新品。”
陆沉抬头来看我,我将端着的几道新菜放在他面前,一道一道为他介绍起来。
我:“这春日吃的就是一个鲜字,这是暖玉羹,我特意加了几种野山菌提鲜。这道春三鲜用了今春刚破土的新笋,搭配荠菜、蘑菇,都是一等一的鲜物。尝尝看,够不够格当我这一季的招牌菜?”
陆沉每一道都夹了一筷子细细品尝,末了笑着点点头。
陆沉:“新笋脆嫩,菌菇也鲜甜,色香味俱全,自然担得起招牌菜的名头。只怕到时食客蜂拥,供不应求,想再吃到就难了。”
我:“这有什么难的,你想吃的时候就同我说。”
陆沉眼底的笑意更深。
陆沉:“这样的特殊待遇,倒让我有些受宠若惊了。”
我们正轻声交谈着,周围却有熟客瞧见这阵仗,笑着打趣起我们来。
熟客:“老板,我们这些老主顾整日来你这里吃饭,怎么没有这待遇?可是我们生得不够俊俏?”
我瞥了一眼陆沉,却见他端起茶盏,笑眯眯的,一副任我评说,悉听尊便的模样。
眼见那熟客意犹未尽,还要再打趣些什么,我索性先一步承认下来。
我:“长得好看,自然是要有几分特殊待遇的。不过,你们这些熟客也是有优待的。稍后我便为各位送上些茶水点心。”
听到我这般坦率地承认,店里坐着的客人都笑了起来。
陆沉抬起头看我,声音压得很低。
陆沉:“原来我在你眼里很俊俏?”
我:“既是找人定亲,那我自然要选个合眼缘的。”
陆沉的眼底漫上一点春水似的笑意。
我:“怎么了?”
他摇了摇头,又抬眼来看我,还是带着笑,眼睛里却又有几分认真。
陆沉:“没什么,只是第一次感谢自己有一副好皮囊。”
经过几日的精心筹备,安业楼正式推出了八款药膳。
为了避免商会找麻烦,我特意给药膳换了个名字,对外称作“养生膳食”,一上市就在坊间大受好评。
养生膳食味道鲜美,比起寻常羹汤更多了滋补的功效,不少来尝鲜的客人吃着舒坦,回去了便向亲友称道。
一来二去,口口相传间,客栈门前开始排起了长队,生意红火得不得了。
库中所积药材,耗之甚速,转眼已去大半。望见钱匣中白银灿灿,我与那药商对视一眼,俱是乐不可支,嘴也合不拢了。
药商:“(ID)老板,您可真是我的大恩人!不瞒您说,还有好些药商和我有同样的遭遇。只是我运气好,才遇上了您这样的活菩萨!”
我听着他说的话,一个朦朦胧胧的念头,在我脑海里逐渐清晰起来。
此前我就盘算过将安业楼扩一扩,开一家更大的邸店,若是能将药膳的生意做起来,再盘下旁边的商铺……
届时不仅可以卖药膳,还能出售药材制作的各色熏香、药酒,既能赚钱,又可以绕过商会的规矩,给百姓提供些实惠。
这念头一旦成形,便如同野火般在胸口燃烧起来。我按捺不住激动地站起来,想立刻找人分享这个想法。
我的目光下意识投向大堂中央的那张桌子,可天色尚早,陆沉还没有来。
心头的雀跃并未因此而减少半分,反而混合着一种说不出的期待。我走到窗边,望着长街上熙攘的人流,等待着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
天色渐晚,进店来的客人也逐渐少了下来。
我的目光一次次投向门口的方向,就在这时,门帘动了动,我下意识站起身,迎了上去,进来的却是陆沉的心腹侍从周严。
我:“周严?你怎么来了?”
周严:“少爷今日有事,恐怕来不了了,所以命我来同您说一声。”
一股失落涌上心头,见对方准备离开,我下意识叫住了他。
我:“陆沉他……有什么要紧事?”
周严面露难色,犹豫了一下还是开了口。
周严:“钱庄那边有人上门闹事,少爷正在处理。”
对啊,钱庄的挤兑潮一直没平息,有人借机生事也不奇怪。
这些天陆沉帮了我这么多,我却只顾着自己的生意,竟没多关心过他的难处,实在是太不应该了。
愧疚与担忧梗在了心头,我当即便站起身,披上斗篷,快步走到周严身边。
我:“我同你一起去。”
周严皱着眉,显然有些为难,我却没给他推辞的余地,只定定地望着他。
见我态度很坚决,他叹了口气,还是点了点头。
我与周严一路急行,往钱庄的方向赶去,路上,他已将今日的事情大略同我说了一遍。
方才钱庄门口突然来了一帮人,一口咬定陆氏钱庄贪了他们的钱,二话不说就往后院闯,说要去仓库自己取银两。
我急匆匆地赶到陆氏钱庄,见一群人正堵在门口叫骂,将门前围得水泄不通。
扫过围观的人群,一眼看见几个商会的人挤在外围看热闹,我心下登时有了数。
陆沉站在钱庄门口的石阶上,望着下面闹事的人,面上倒不见多少凝重。
陆沉:“张管事,去取银钱来,按他们存单上的数目,一个一个兑付。也正好能让其他客人看清楚。你来兑,我便给,来多少,兑多少。陆氏钱庄,断不会做出赖账的事情。”
他身后的管事立刻端出一个沉甸甸的托盘,上面整齐码放着数百锭雪亮的银元宝,喧哗的人群顿时一静。
陆沉的目光淡淡扫过那几个闹事的人。
陆沉:“几位,请吧。”
领头闹事的几个人互相使了个眼色,又吵嚷起来,只是只字不提要拿出存单。
闹事者:“我们兄弟几个存的可都是大数目,就这点银钱也敢拿出来装样子?怕不是库房早就空了!”
“库房空了”四个字像颗水珠投进滚油里,围观的人群顿时炸开了锅。
几个闹事的见这招有用,便又吵嚷起来,高喊着让陆沉把仓房里的钱都拿出来。
一些不明所以的百姓跟着嚷起来,场面一时僵持不下。
我心中怒火升腾,快步分开人群走上台阶,稳稳站到陆沉身侧。
他见我出现,眼中闪过一抹惊讶。我和他交换了一个眼神,转头望向石阶下围观的人群。
我:“大家稍安勿躁,陆氏钱庄一贯守信,绝不会欺骗各位。”
闹事的人似乎是认出了我,脸上的神情僵了僵,却也只微微顿了顿,依旧梗着脖子叫嚷。
闹事者:“你说不会就不会?你谁啊!”
我:“我是安业楼的东家,我可以给陆氏钱庄作保!”
众人皆知安业楼是圣上御赐,金字招牌摆在那里,先前沸涌的吵嚷声果然低了几分,不少人脸上露出犹豫之色。
闹事的几个见情势不妙,脖子梗得更直,粗声大气地嚷起来。
闹事者:“你空口白牙随便说两句就能作保了?陆氏真要是卷钱跑了,谁来赔我们钱。”
周围本就摇摆的人群一经煽动,又骚乱起来。
一双双怀疑的眼神钉在我们身上,我的心口突突直跳,却还是寸步不让地与那些审视的目光对峙着。
袖子忽然被轻轻拉了拉,我转头看去,他正轻轻朝我摇头,显然是不想我搅进这趟浑水。
可他帮了我这么许多,此刻我怎么能袖手旁观?
我望向陆沉的眼睛,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我轻轻撤回了自己的袖子,又在他微微惊讶的目光中,主动握住了他的手。
他的手微凉,我的手有些抖,可掌心相贴的瞬间,心里却莫名生出了底气。
我:“我相信陆老板的诚信和能力,定不会亏欠了大家的银钱。退一万步说,即便真有那么一天。哪怕是变卖安业楼,我也定会一文不少地把诸位的银钱都还上!”
这话掷地有声,周围的人群骤然安静下来。连那几个在外围看热闹的商会的人,脸上也露出了惊愕之色。
陆沉的视线如有温度,被他这样注视着,我心口也微微泛起了热意。
我握紧了他的手,陆沉微微顿了顿,也反手紧紧回握住我。
他的目光转向那几个闹事者,脸上还是笑着,出口的话却隐隐带着几分冷意。
陆沉:“怎么,几位在陆氏存的银钱莫非比安业楼的作价还要高?这样大手笔的客人,陆某怎么不记得。”
那几人被堵得哑口无言,脸涨得通红,朝人群中某个方向看了又看,终于在众人的注视下,一甩袖子,灰溜溜地跑走了。
领头的闹事者一走,剩下那些被煽动起来的人也渐渐散了。
我松了口气,刚想说些什么,却骤然发觉我们的手还紧紧握着。指尖相触的那一点灼热,在微凉的空气中格外鲜明。
心口怦怦直跳,我抬眼去看陆沉,他垂着眼,脸上的神色看不真切,但他的手却没有松开。
我不自在地蜷了下指尖,陆沉眼睫微微颤了颤,似是才反应过来一般,缓缓地松开手。
陆沉:“今日多谢你了。”
我摇摇头,悄然将手收回袖中,可肌肤上残留的暖意,却像是烙印般清晰。
我:“你帮了我那么多次,这是我应该做的。”
我的目光扫过地上散落的烂菜叶和腌臜物,想来是方才那几个闹事的人留下的。
之前在坊间就听说过不少商会用过的下作手段,雇些流氓上门闹事都算是磊落的。
更阴狠的,还会半夜往对手的院子里丢些血淋淋的动物尸体,或是往井水里倒秽物,非要逼得人做不了生意才罢休。
今日闹了这么一出,不知道往后商会还会使出怎样的下作手段,想到这里,我有些担心地看向陆沉。
我:“商会手段肮脏,这次不成,恐怕还会再生事端。”
我看着陆沉温和俊朗的眉眼,一个念头未经细想便脱口而出。
我:“或者……这几日你要不要住到我那里去?”
陆沉微微一怔,连一旁的周严都难掩惊讶,这样的邀请确实有些唐突,但话已出口,我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
我:“我后院里还有一间空房,平日里安静,打扫出来也快的……”
我囫囵说完,一抬眼正看到陆沉的唇角慢慢扬起,他点了点头。
陆沉:“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听到他应下,我心里松了口气,又有些轻盈的雀跃。
我:“那好,我那里什么都有。你去收拾几件衣裳就行。我就在这里等你,待会刚好一起回去。”
陆沉并未多带什么行李,只收拾了几件常穿的衣物,便在周严有些古怪的神色中上了我的马车,随我回到了安业楼。
虽然那日我们成功解决了麻烦,但陆氏钱庄要倒闭的流言依旧没能平息。
我也忧心忡忡地问过,陆沉却一派淡定,甚至还有闲情翻动着手中的书册。
陆沉:“不必担心,我自有打算。”
他既这么说,我也只能暂时按下心绪,不再多想。
除去这一点,这几日的生活倒可以称得上惬意,陆沉就住在我隔壁的厢房。
每日清晨推开房门,总能看见他在院中,有时在读书,有时在品茶,有时又在侍弄几盆新添的牡丹。
近几日我存了些想把院子整一整,也种些花草的打算,便同陆沉聊起这事。
我偶然提起曾在玲珑阁见过一种双色牡丹,花瓣能开出粉白二色,尤为娇艳。
谁知第二日,陆沉竟真的搬来了几盆牡丹苗。花还未开,花瓣被紧紧包裹在绿萼中。花贩竟收他一盆二十两银,我听得心痛不已。
我:“你这会不会是给人家骗了?”
陆沉摸了摸下巴。
陆沉:“会吗?”
我:“这花还没开,根本瞧不出是不是双色,他还涨了十倍价卖你。”
我有些埋怨地睨了他一眼,怎么花钱这么大手大脚。陆沉却笑了,眼底带着些狡黠。
陆沉:“那……我们要不要赌一赌?”
我:“赌什么?”
陆沉:“等花开了,看它是不是双色。若是双色,你便将这花摆在院子里最显眼的位置上,日日都去瞧一瞧。”
这是什么幼稚的要求,倒是没想到陆沉也有这样调皮的时候。
我:“那若不是双色呢?”
陆沉:“若不是双色,往后这院子里的花苗,就由我来采买。”
他顿了顿,补充一句。
陆沉:“若是买贵了,任凭你罚。”
“往后”这两个字,听得我心尖微微动了动。
安业楼的药膳生意愈发红火,每日往来的客人络绎不绝,在光启城中声名鹊起,仅这一月的进项,便抵得上往日三个月的收益。
借着这股东风,我托药商帮我联络了几户药材滞销的药农,规划着想开一家安业养生馆。
此事我原本心里是有些打鼓的,担心这步子跨得太大,根基不稳,反倒容易出岔子,毕竟我原先只是想把安业楼再扩得宽敞些。
但我将这个打算同陆沉说了后,他倒是很支持我。
我:“不觉得我是好高骛远?”
陆沉:“我倒觉得,这该叫做顺势而为。你只管放手去做。前几日不是还说要问我再借一笔大的,去开分店吗?”
他这话让我心口的忧虑松快了些,我挑眉看着他。
我:“陆老板还是先缓一缓,等解决了钱庄的麻烦事,再来拉我这单新生意吧。”
陆沉笑意不减,放下茶盏来摇摇头。
陆沉:“可我已经备下了,只等你来同我讨要。”
看他神态自若的样子,这话倒不像是说笑,反而很轻松似的。
我想了想,决定还是趁此机会问一问钱庄内情,他不说也罢,但若是能说,便能解答我这几日的疑惑。
我:“陆沉,你坦言告诉我,陆氏当真有应对之法?”
陆沉见我问得认真,也正色点了点头。
陆沉:“嗯,这段时日的挤兑潮,在消耗银两的不止有陆氏。”
我:“你的意思是?”
陆沉:“商会这些时日从陆氏挖了不少大储户,给出去好处也不少。我派人去查了查,他们前几日秘密抵押了几处田产,想必手中的现银所剩不多了。”
这倒不难想象。陆氏钱庄这段时间不断有储户提前终止合约,除了那些跟风怕损失利钱的散户,余下的,我不信这背后没有商会的手笔。
他们要劝人提前解约,必定要许以厚利,至少得把储户们损失的利钱补上。
再加找人散播流言、雇人在陆氏门口排队兑付唆使流氓闹事……桩桩件件,哪样都得要银两才能办成。
陆沉关注这些,莫非是想……
我:“你是想等到商会现银不足时,反过来“挤兑”他们?”
陆沉勾了勾唇角,眼底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锋芒,又像是兴味。
陆沉:“要解决麻烦,自然得一劳永逸,不留后患。”
顺着他的话往下想,陆沉要做的,便是在这场商会针对陆氏的挤兑中不断消耗他们的现银,等他们无银可兑时,再反过来对商会出手。
同为钱庄,关张破产的方法也是一样的,他们想挤兑陆氏破产,陆沉自然也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而钱庄产业是光启商会的命脉,没了钱庄在背后支持,商会对光启城各行各业的掌控力便会大大减弱。
这哪里是一家钱庄关张的小事,一旦成功,恐怕整个商会都要跟着倾颓。
可商会毕竟在光启经营了数十年,财力雄厚,背后势力也盘根错节,陆沉这般行事,几乎是同整个商会为敌了。
我稍稍一细想,这里面牵扯的银钱怕是要以万两来计算,我不由得有些心惊肉跳。
我:“你这么做……风险是不是有些太大了?”
陆沉笑了笑,眼底的锋芒敛去,又恢复了平日里惯常看到的温和模样。
陆沉:“风险自然是有的,可若不趁此机会逼一逼,他们往后只会变本加厉。这光启城的营商风气,便也只能一直如此了。”
我想着陆沉要做的事,心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担心,有犹豫,还有一点躁动和隐约的兴奋。
辗转难眠的一夜过去,翌日,我照例去看新铺子,修缮进行得格外顺利。墙面粉得雪白,工匠们正忙着拆换旧梁、弹画新线。
我盘算着在墙边添一排木隔板,上面就摆些花盆绿植或是小巧摆件,或许可以再挂上几幅字画?
正想着,就见茴儿急匆匆地跑了过来。
茴儿:“小姐,不好了!”
我:“怎么了?”
茴儿拉着我快步走回店里,用余光示意我去看窗边的座位。
一个身着华贵锦袍的中年男子坐在那里,短圆的脸上挂着看似和气的笑容。他手中捧着一把小巧的紫砂壶,正悠然自得地自斟自饮。
我认出此人正是光启商会的会长,刘秉坤。
决定将药膳生意做大之时,我便已知道商会断然不会善罢甘休。我对此早有预料,因此也并不慌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我:“刘会长今日光临,真令这小楼蓬荜生辉。”
刘会长:“正巧路过,见你这店里热闹,便进来讨杯茶喝。(ID)老板年纪轻轻,竟能把生意做得这般红火,实在难得。”
他面上乐呵呵的,我一边说着“侥幸”一边在他对面坐下,示意茴儿添茶。
他绕着圈子套问养生膳食的方子从何处得来、每日店中能接纳多少客人,我都捡着无关紧要的话挡了回去,半句不肯多说。
几番下来,刘会长端起茶盏吹了吹浮沫,语气依旧随和,眼底的笑意却淡了几分。
刘会长:“(ID)老板,事已至此,我便直言了安业楼卖的虽是养生膳食。可明眼人都知道这就是药膳,你让我们商会也有些为难。”
我:“刘会长的意思是?”
刘会长:“咱们做生意的,讲究个同心同德,这事也好商量——你把养生膳食的售价抬到这个数。”
他伸出手指,比划出了一个令人咋舌的数字。
刘会长:“跟光启各大药行的药价大致持平便好,大家有钱一起赚嘛。”
他直接将我当前的售价提高了五倍,这便是他们惯用的催逼手段,要么乖乖听话,要么就别想做安稳生意。
我端着茶盏的手未动,抬眼看向他,神色镇定。
我:“我这养生膳食已卖了一段时日,客人们早认了现价,骤然翻五倍去卖,怕是有些难。”
刘会长指尖摩挲着紫砂壶壁,慢条斯理地笑了。
刘会长:“那自然是不会让(ID)老板吃亏的。听闻你的安业养生馆正在筹备,这入商会的行例钱,我可以做主给你免了。
往后药材的进货渠道,我也能帮你搭上线,比你单打独斗可要合算得多。”
我垂眸喝茶,他见我没有说话,轻轻敲了敲紫砂壶的杯盖。
刘会长:“还有陆氏钱庄的陆老板,也劳烦你去劝一劝。只要他肯和我们保持同样的利钱,我保证,大家都不会再有烦恼。”
这话几乎已经是明示了——只要陆沉妥协,针对陆氏的挤兑潮自会平息。
他顿了顿,又添上一些诸如可与陆氏共享客源、资金短缺时能帮忙拆解周转等等好处。
刘会长:“你该知道,陆老板目前这般做法,可是很危险的。一旦失败,别说丧尽如今的家财,恐怕还会落得个官司缠身、身败名裂的下场啊。有人递了台阶,不如顺势下来,何必闹到如此不堪的境地?”
他又端起茶盏,慢悠悠地啜饮一口,好整以暇地看着我,似乎笃定我一定会答应。
刘会长:“(ID)老板,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夜色渐深,烛火在案头摇曳,将我的影子投在墙上,落下忽明忽暗的光影。我坐在房中,撑着下巴发呆。
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我回过头,陆沉恰在此时推门而入。
烛火昏黄的光芒将他笼罩进一片宁静的光晕里,驱散了些许夜的寒凉。
陆沉:“怎么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我抬眼看他,给他倒了杯热茶。
陆沉自然而然接过去,在我对面坐下,指尖摩挲着茶杯,也并不催问我。
他眉眼间是一贯的温和沉静,我看了他许久,轻轻叹了口气。
我:“光启商会的刘会长今日来了店里。”
陆沉闻言,神色却没有半分惊讶。
我:“你不问问我,他说了什么吗?”
陆沉:“大概可以猜到。无非是用些威逼利诱的手段,让你抬高药膳的价格,不要与他们作对。”
陆沉垂下眼,也倒了一杯茶推过来。
我看着他的手,是我的错觉吗,只是几日,他竟似瘦下去一些,手上的骨节愈发分明了。
我抬起头来,他的眉目间竟也有几分风尘仆仆的疲惫。
我:“是呢,他们开出的条件相当丰厚,还说让我去做管事,每月都有银子拿。要是答应了,我变成光启大富商的愿望,说不定很快就能实现了。”
陆沉低低地笑了,眼底盛满了认真。
陆沉:“你原本就有这样的才能,他们心里明白。这一项,大概不是空口白话。你若真答应了,也没什么不好。”
他是真这么以为?还是在试探我?我看着他,心口有些发紧。
我:“可我没有答应,也没想过要答应。”
陆沉看着我,他没有笑,眼睛在烛火中映着温润的光。
陆沉:“你没有答应,这样也很好。”
我听得出,他是真的这样觉得,觉得我做什么选择都好。可偏偏这份全然的认可,更让我心口有些热得难受。
我:“他今天还同我说起你了,他说你若愿意妥协,他可以承诺放过陆氏,你怎么想?”
陆沉抬眼看着我,目光清亮。
陆沉:“你想要我答应么?”
我:“那是你的钱庄,我想不想有什么用?”
陆沉:“可我现在,偏偏想要听一听你的想不想。”
他语气里带着点难得的任性,眼神却格外认真,我知道他是真的想要与我交心。
不知怎的,心头涌起一股温热的暖流,实话也就这么说出了口。
我:“其实有一瞬间,我是想的。他说你再往下走,便是千难万险,我知道他没有说错。”
我伸出手去,离陆沉的指尖只有一点距离。
我:“你知不知道,自从陆氏陷入困境后,我去了解了许多。”
有许多许多,像陆沉一般坚守原则的人,可他们的结局,都没有太好。
坚持卖平价布料的布商被商会逼得只能贱卖店铺,远走他乡。
粮行掌柜被他们诬陷以次充好,生意一落千丈,不仅背上了巨额债务,还落得个妻离子散的下场……
我:“我看着那些事,那时真想同你说,便答应他们算了。”
说到这里,我的指尖微微发颤。陆沉沉默片刻,轻轻握住了我的手。
陆沉:“那时你想要我答应,此时又怎么样?”
我:“此时……”
我的目光扫过桌上整齐码放的账册,掠过墙角兀自生长的牡丹花,最后落回陆沉脸上。
我:“此时我想,你没有答应,这样也很好话音落下我才恍然发觉,这话竟与他方才说的话一字不差。”
四目相对的瞬间,我们两个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陆沉:“那我便做这个很好的陆沉吧。”
不知怎么的,心头忽然松快下来。陆沉带着我,双双往后靠在窗边的软垫上。
这些天我们常常这样肩并肩靠坐着,有时聊一聊生意上的事情,有时又天南海北地聊些别的。
我转过脸看他,烛火在他睫毛上投下浅浅的光影,他总是看起来这样让人安稳。
我心口软了软,连带着说出口的语气也是软的。
我:“我都同你交了底,你也该同我交一交吧。你在挤兑潮中坚持了那么久,真的半分没动过妥协的念头?”
陆沉想了想,温声开口。
陆沉:“我幼时曾见家人在院中的池塘养了许多锦鲤,游动时金红交错,甚是好看。他们很喜欢,因此照料得格外精心。时常去清理泥沙藻荇,再将长青的像生花草种植在里面。
可那些鱼在池塘中,终日里不喜游动,死气沉沉。直到一日天降大雨,池水满溢,变得浑浊,我撑伞去看。却见它们游得欢欣活跃,是我从未见过的模样。从那以后,我便明白了,鱼在死水之中是活不好的。”
我有些若有所思地听着。
我:“你是说,这光启城的营商环境,便如你院中的池塘一般?”
陆沉:“商会在此多年,制定了许多规则手段,将所有商户强行框在一方池塘里。行会之内只顾争权夺利,倾轧排挤,匠人无心改良技艺,商贾无意开拓新途。看似还有几分繁荣景象,根上却已经腐坏了。”
他拨了拨烛芯,火苗跳了跳,发出细碎的噼啪声。
陆沉:“他们如今想做的,便是将陆氏也变成这腐水中的一条死鱼。可我不愿。陆氏钱庄由我经营至今,我要它只是陆氏钱庄,要它能汇通天下,生生不息。”
他说这话时,眼里像落了星芒,亮得惊人。
我明白了,他是真的喜欢经营,也是打心底里珍视着陆氏钱庄。
为了实现这个愿景,他不要在腐水里安逸,他要翻过层层的浪尖,让陆氏的筋骨强韧无比,让今后无论什么样的惊涛,也无法将他打翻。
我:“因此总得有人动一动,把这池水盘活才好。等水活了,这里的鱼自然能游得欢畅。”
四目相对的刹那,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视线交缠中轻轻碰了碰,那是一种抛开顾虑、认准同一条路的默契。
陆沉看着我兴奋的模样,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些。
陆沉:“如今看来,我们是要一起做这个“有人”了。”
我:“知道便好。你说,我们能赢吗?”
陆沉笑了,朝我眨了眨眼睛。
陆沉:“陆氏钱庄初开业时,也是全靠(ID)老板赏光,才讨得了一个好彩头。这一次,若是能再沾一沾你的福气我觉得不成问题。”
我被他说得笑起来,朝他伸出手,像是生意成交前那样。
我:“好,那我便信你。”
陆沉也笑了,握住我的手,轻轻摇了摇。
事情明明还没有开始做,心头却像卸了千斤重担,轻快得想跟着窗外吹进来的晚风晃一晃。
细想这缘由,大抵是因为我非常信任陆沉,他既说了我们能赢,那便一定能赢。
一整天没有吃东西,先前没觉得饿,这会肚子却叫了,我忍不住笑了,陆沉也跟着笑了起来。
厨娘早已歇下,我们走到厨房,我蹲在灶前烧火,他站在灶台边掌勺,一起做了两碗热气腾腾的阳春面。
今夜月色皎皎,清辉淌了满院,晚风拂过枝头初绽的海棠,粉白花瓣簌簌坠下来,落在我们的发顶、肩头。
我和陆沉相对而坐,筷子挑起面条时,热气熏得人鼻尖发痒。
我抬眼望着他安安静静地吃面,唇线抿得规整,热气模糊了他的眉眼,忽然觉得这光景,像极了寻常人家的新婚夫妻相处时的模样。
心里升起一点小小的满足,又觉得幸福,不知怎么的,就突然有了一点冲动。
我:“今日我去看,养生馆修缮得很好……小时候我就期待着,以后能有一间自己的铺子,赚很多很多钱。再买个大大的院子,种满花草,每日在家数银钱,尝遍各色好吃食。”
陆沉抬眸看我,睫毛上沾着点水汽,听得很认真。
我:“或许……”
我顿了顿,声音轻了些,是真心想说,又或许也藏了些试探。再有个人能一起走下去,一起慢慢变老……便再好不过了。
陆沉望过来,注视着我的眼眸比月色更温柔。
陆沉:“在你心中,他该是个什么样的人?”
“像你这样的”——这句话几乎要脱口而出,可又觉得不好意思,便只好比照他的模样说了出来。
我:“懂我心意,脾性相投……有一点不投也没关系,若是起了龃龉,就一起去院子里吃一碗热馎饦。总之,能够与我互相关心爱护,便好了。”
说完,我顿了顿,装作不经意地询问他。
我:“你呢?你可曾想过这些?”
陆沉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定定地看着我,眼底像是月光下汹涌而静默的大海。
下一瞬,他笑了,于是有银河坠落到海中。
陆沉:“你就很好。”
这个夜晚忽然静得出奇,流动的晚风停在了海棠枝桠,摇晃的花瓣悬在半空,连远处的打更声都像是被拉长了,迟迟落不下来……
我心跳骤然安静了一瞬,随即剧烈地跳动起来,仿佛有千百只蝴蝶振翅,耳边的一切又变得喧嚣起来。
我忘了这一夜是如何结束的。
面大约是吃完了,又或许没吃完。
我只记得他送我回房,站在廊下时,眼睛亮得惊人。我们不是夫妻,可是感觉亲密已极。
能同尝甘甜,也敢共担患难。
我郑重回绝了商会,这之后,我和陆沉实实在在成了他们的眼中钉。
针对陆氏钱庄的挤兑潮仍在继续,商会忌惮我皇商的身份,不敢明着动安业楼,就在养生馆上使绊子。
负责修缮的工匠欲言又止说自己不能来了,签好契约的房主也找上了门,想毁约将铺子收回去,被我好说歹说才稳住。
我和陆沉的反击,自然也开始了。
陆氏钱庄一扫前些日子的沉郁,伙计们站在门口,腰杆挺得笔直,脸上的笑藏不住,连走路都带着风。
几辆高大的马车停在钱庄门口,数十个沉重的紫檀木箱被伙计们小心地抬下,箱盖上露出一个独特的“苏记”徽印。
陆沉站在钱庄门口调度,有伙计抬箱时不慎脚滑,箱角磕碰处开了一条缝隙,露出里面码得整整齐齐的银锭,白花花的光刺得人眼晕。
陆沉快步走过去,帮着他稳稳托住箱底。
陆沉:“当心。装银的箱子沉,再去找个人来搭把手吧。”
钱庄门口来兑付银钱的百姓纷纷侧目,小声议论起来。
于此同时,安业楼门口也有了大动静。十几辆马车首尾相接,几乎占去半条长街,车辕上插着的“药”字旗在风里招展。
我招呼着茴儿和店里的伙计去卸货,伙计们搬抬着成筐的药材进进出出,一幅热火朝天的繁忙景象。
伙计:“东家,新到的上等黄芪入库了!库房快堆不下了!”
我站在廊下,拿着货单清点药材,刻意提高了声音。
我:“堆不下就想办法腾出一间空房,苏老板的大单子可耽误不得!让大家伙儿再辛苦些,这几日工钱翻倍!”
伙计们顿时欢呼起来,正在吃饭的客人和路过的行人也都探着头往这边望,他们还未见过安业楼有过这么大的阵仗。
有客人好奇地望向我。
客人:“这苏老板是哪位?”
我勾了勾唇角,苏老板自然是我与陆沉一拍即合,寻来的“大主顾”。
安业楼早已打烊,只剩后院的卧房还亮着灯,烛光将我和陆沉的身影映在墙上。
我和陆沉相对而坐,桌上铺着十数本账册,上面满是密密麻麻的文字符号。
陆沉合上手中的账册,指尖敲了敲账册的封面。露出了一点带着兴味的笑容。
陆沉:“要不要和我一起做些坏事?我顿时来了兴致。”
我:“什么坏事?”
陆沉:“我这几日核算了商会名下田产与店铺的收益,大致摸清了他们每季的流水。抵押田产拿到的现银,再扣掉挤兑陆氏的消耗。如今他们手头能动用的活钱,大约就是这个数了。”
他伸手比了个数字,竟比我预想的少得多。
陆沉:“商会以为我们是强弩之末,可他们自己也是同样的光景。”
他的眼底掠过一丝锐利的锋芒。
陆沉:“火候已经快要到了,这最后一把柴,不如就由我们来添上。”
思绪回笼,我尚没来得及回答,邻桌早有消息灵通的客人接了他的话茬。
客人乙:“听说是南边来的大老板,前几日吃了安业楼的养生膳食以后大加赞赏。当场就下了一个大单——三百人半年份的养生膳食,定金都有三千两。”
客人甲:“这苏老板是做什么生意的?这么有钱?”
客人乙:“这才哪到哪啊,后来他说要寻个靠谱的钱庄存钱……(ID)老板就引荐了陆氏钱庄,听说他整整存了十万两呢!”
路人甲:“十万两?!乖乖……难怪陆氏钱庄最近瞧着又活泛了。这苏老板究竟什么来头?”
这几日我和陆沉刻意搞出的大阵仗,果然吸引了不少路人围观。
人们总是爱听这种带着传奇色彩的故事,不多时,就有不少其他桌的客人过来凑热闹,七嘴八舌地打听细节。
我走回柜台,满意地收回视线,弯起了唇角。
夜已经深了,街上的打更声远远传来,房间内亮着灯火,我与陆沉相对而坐,面前是一方棋盘。
我有些坐立不安,总是忍不住看向门外,陆沉倒是气定神闲,还饶有兴致地开口催我。
陆沉:“该是你落子了。”
话音未落,房门被敲响,周严匆匆走了进来,身上还沾着宿露。
周严:“东家,商会那边的眼线传来消息,刘会长对我们的布置已经确信无疑。”
他们正派人赶往南边探查“苏老板”的底细,我已经安排好了。
我眼睛一亮,心头那块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地,成了!
我未曾想到竟会这样顺利,看来我们这几日演出来的戏码,效果比预想的还要好。
心里一松,我笑着看陆沉,我们商定好这个计划时原以为在众人面前演戏会有些困难,没想到陆沉竟是这方面的高手。
那日我去钱庄寻他,正见他在柜台后慢条斯理地喝茶,抬眼望见我,他眉梢轻轻一挑,眼底便漫开了笑意。
转脸对上周严时,却又换了副模样,语气恳切还特意提高了音量。
陆沉:“新得的雨前龙井,明日让人备两罐送去安业楼……请(ID)转交给苏老板,就说是陆氏感谢他的照顾。”
我端起桌上的茶碗喝一口今晚新泡的雨前龙井,这时候总算有心情品一品茶水的味道了。
我:“陆老板这几日演得很好嘛。”
陆沉:“(ID)老板也不遑多让。”
我:“哪里哪里,还是不如陆老板专业,我这做戏都做不了全套。”
我用指尖点了点茶杯,挑眉看他。
我:“你托我转交给苏老板的雨前龙井,被我悄悄昧下了,滋味甚好。”
陆沉闻言失笑,撑着脸看我。
陆沉:“原本就是给你的。”
我有些小高兴,拿起一颗白棋,稳稳放在了棋盘上。
第一步棋已落定。鱼儿咬了钩,后面的事情自然就好办了。
陆沉:“商会若想借此机会扳倒陆氏,必会釜底抽薪,让我们的大储户提前取走本金。”
我:“尤其是那几个本就想拿存在陆氏的银钱当筹码,向商会讨些好处的储户?”
陆沉:“不错。商会定会许以重利,劝他们提前与陆氏解了存契。”
他说着,在棋盘中央落下了一枚黑子,原本被包围的黑子瞬间便被盘活了。
陆沉的第二步棋,便是利用商会急于求成的心态,诱使他们尽可能多地动用自己的现银,投入到这场针对陆氏最后的“围剿”之中。
除却几个摇摆不定的大储户,我们抛出的最大诱饵,便是我和陆沉一手虚构出的“苏老板”,以及那笔足以让任何人动心的十万两白银。
商会只当陆氏钱庄这几日的宽松,是靠苏老板的十万两存银解了燃眉之急。
他们定然会盘算,只要能撬走苏老板,苏老板要求提款的时候,陆氏一定拿不出这十万两到时便只能关张。
商会则刚好可以趁势回血,把这段时间的耗损悉数填上。
可这一切的前提是苏老板真的存在。
反之,当他们花费了巨量现银,耗空了活钱却发现苏老板和这十万两根本就是子虚乌有。
陆沉:“到了那时,若是陆氏不倒,要关张的便是他们了。”
我们的第二步棋子已落定,商会那边,果然也按捺不住,对我们出手了。
他们暗中联络了陆氏钱庄几位摇摆不定的大储户,尤其是那位虚构的“苏老板”。
商会开出的条件优厚到令人咋舌,不仅承诺远高于陆氏钱庄的利息,更主动承担了所有提前解约的巨额违约金。
与此同时,光启城内所有商会管辖的船号一夜之间得了严令,拒接任何陆氏钱庄和安业楼的货物押运。
商会截断水运的目的昭然若揭——他们想借苏老板将巨额银两从陆氏钱庄提走的档口,阻止陆氏补充现银。
而我这边,药材采买处处受限,自然无法完成苏老板的订单,届时面临的巨额违约金,足以拖垮安业楼。
商会这是双管齐下,要将陆氏与安业楼一同扼杀在资金见底的绝境里。
天色阴沉,狂风拍打着窗棂,发出呜呜咽咽的声响。
我望着阴云密布的天空,伸手关上了窗户。
我:“看来明日要变天了。”
陆沉:“雷声响起来,恐怕会搅你好眠。是我的错。”
他语气里带着真切的歉意,我望着他的眼睛,摇了摇头。
我:“我倒觉得这雷响得很好,只要能雨过天晴,多响几声又何妨?”
平静了几日,雷雨终于在一个看似寻常的清晨骤然降临。
陆氏的大储户们像是约好了一般,竟在同一天涌来钱庄,要求提前兑付巨额本金。
取钱的马车在钱庄门口排起长队,一箱箱银子被抬出仓库,陆氏的现银储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锐减。
安业楼的生意同样惨淡,受采买受限与商会暗中阻挠的影响,门庭冷落,连熟客都少了大半。
而与此同时,这场博弈中,商会投入的成本也在疯狂攀升,光是支付给储户的违约金与高额利息,就已是天文数字。
无声的烽烟在光启城上空弥漫,这样耗着耗着,我们等待已久的那个时机,似乎终于要来了。
黄昏时分,送走最后一位兑钱的客人,陆氏钱庄的大门缓缓合上。
陆沉将汇总来的情报放在桌上,指尖有节奏地轻点着桌案,目光落在摊开的账册上,沉吟片刻后缓缓开口。
陆沉:“为了挖走大储户许下的重利,加上买通船号的资费……”
商会手头的活钱,应该差不多快要耗尽了。
商会至多可以再撑七日,然而周严也同时汇报了一个不太妙的消息。
周严:“按最坏的情形盘算,我们库中的现银,最多只能支撑三日了。”
陆沉:“三日之内,我们将现银的缺口补上。”
如今陆氏与商会都已站在悬崖边上,这场较量,比的就是谁能撑到最后一刻。
赢的希望汇聚在了桌面上摊开的巨型舆图上。
陆沉站在桌前,我走过去,立在他身旁。
陆氏钱庄的运银车早已出发,目前已至柳州,与光启相距六百里。按常规算,至少还需要五天才能运抵光启,可我们只剩下三天时间。
我:“光启的船号都被商会买通,柳州来的货船恐怕根本靠不了岸。倒是能走一半水路,快到光启时再换陆路。
可陆路本就比水路慢上许多,中间换乘、装卸货物又要耽误许多工夫。且这几日连降暴雨,或有山洪风险,途经之处,又听闻多有山贼盘踞。”
我皱着眉,指尖无意识地在舆图边缘摩挲,只觉得处处是难关,实在想不出如何才能在三天内抵达。
陆沉思忖片刻,提起毛笔,在柳州与光启之间圈出数个地点。
他指尖轻划,那些地点便连成一线,一条弯折的曲线在舆图上渐渐清晰起来。
陆沉:“的确是很难,但若能统一调度车船,视路况随时切换……”
将水陆转运的时间省到极致,未必没有胜算。
我:“可我们哪来的能耐,能让沿途的船号、驿站听我们统一调度呢?”
陆沉挑了挑眉,微微笑起来。
陆沉:“若这沿途的船号、驿站本就是我的产业呢?”
我睁大了眼睛,怔怔地看着他。
恍惚间想起从前他随口提过,曾做过些漕运、驿站的生意,我那时只当是在琛州境内,却不曾想竟是这样大的生意。
陆沉指尖点过舆图上的山川河流,示意我去看。
陆沉:“自柳州码头起始,以快船沿江而下,于青石渡口换陆路。此后每五十里为一处换马点,沿路驿站配合装卸货物。若遇山洪盗匪便即刻改道,确保在时限内能抵达下一站点。”
他说这话时的语气平静而笃定,几句话便勾勒出一张庞大而精密的运输网。
我看着舆图上密密麻麻的标记,心中的不安去了大半,明白成败就在此一举了。
是夜,陆氏钱庄的内室灯火通明,烛火燃得极旺,映得满室亮堂。
越靠近光启,天气越发多变,需要小心的事情也越多。
窗外庭院里,信鸽扑棱翅膀的声响与传令人急促的脚步声不时传来,每一次动静都牵动着人心。
周严:“船队在靖水河段遇到风浪,其中一艘桅杆断了,抵达时间比原定晚了一个时辰。”
陆沉:“让青石渡口待命的船队前去接应,新船一到,即刻卸货转陆路。”
说完,他又指向舆图上一段蜿蜒的山道,那里用朱砂标了个醒目的记号。
陆沉:“通知三石驿的人,此处或有崩塌风险,须得加派人手,留意路况。”
一道道命令有条不紊地发出,一名侍从快步冲了进来,脸色凝重,说黑石隘口临时来了一批官兵要搜查往来货物。
陆沉神色未变,指尖在舆图角落一点,那里画着条极细的虚线。
陆沉:“启用备用路线。传令给隘口站点,命驿卒即刻向东绕行十里接应。”
传令侍从:“是!”
拒绝了陆沉让我去休息的提议,我扬了扬手里的账册,说可以一边看账册一边陪他。
我紧张地盯着舆图上代表运银车的小红点,每往前挪一步,我便悄悄舒口气,若稍有停滞,心就揪成一团。
下面一段路竟是出奇地顺利,再没人冲进来说有变故,我和陆沉能做的唯有等待。
手中的账册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窗外的天色已经从浓黑渐渐变成了灰蓝,黎明将至,我却丝毫没有睡意。
我无意识地咬着下唇,握着的毛笔尖滴下一点墨汁,落在掌心也浑然不觉。
忽地,手被轻轻握住,陆沉执起一方干净帕子,轻轻为我擦去掌心的墨渍。
他低垂着眼睛,脸上依旧是温和而令人安心的浅笑。
陆沉:“不必担心,这些情况我们都推演过了,尚在可控范围内。”
我:“推演归推演,可谁能保证情况都按预想的来呢……”
我起身往茶盏中续茶,将其中一杯推到他面前。
陆沉:“怕我们输吗?”
陆沉忽然开口,我愣了一下,抬头撞进他的眼眸。他安静地看着我,仿佛能包容我的所有不安和胆怯。
我想说怕,如果输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可看着陆沉的笑,话到嘴边又变了成了半真半假的玩笑。
我:“不怕。大不了你跟我回濯州,我养得起你。”
陆沉微微一怔,轻笑出声,很愉悦的样子。
陆沉:“谢过夫人。既没有后顾之忧,我们的胜算又添三成。”
三成?我有些好奇。
我:“原本的胜算是多少?”
他眨眨眼睛,伸出一个拳头,十成。我先是一怔,随即便笑出声来。
我:“原来你这样精明的人,也会算出十三成来?”
陆沉:“原本也是算不出的,碰上你,好像便算得出了。”
心尖微微动了动,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移开视线。
我:“懂了,以后我要去你那里多多贷款,专等你算错。”
他朗声笑起来,点点头应了下来。
多亏了这些闲话调剂,我心情没有太过滞闷。
短短的三日时间稍纵即逝,钱庄的库银一日少过一日,我盯着账册,盘算着能多撑多久,甚至动了变卖首饰凑银钱的念头。
这三日陆沉几乎没合眼,一边统筹银车线路一边推演着下一步的应对。我陪着他,熬不住了便灌一口浓茶提神。
思绪渐渐混沌,脸上忽然传来温热触感,我猛地惊醒,见陆沉正垂眸望着我,指尖轻轻蹭过我脸颊。
不知何时竟睡着了,身上还盖着他的外衣。我望着他,视线里还带着初醒时的迷蒙。
陆沉想要拿开手,鬼使神差地,我轻轻伸出手,覆在了他的手背上。
就这么握着他的手,过了好一会儿,眼看舆图上的红点离光启越来越近了。
最后一道手令发出,一个时辰后,代表胜利的红点抵达了光启城外。
终于,第三天的傍晚,夕阳的余晖将光启城的城墙染成一片金红色。
就在这最后一缕天光将尽之时,城外的官道上突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数辆悬挂着陆氏标志的马车,冲破了昏沉的暮色,朝着陆氏钱庄的大门疾驰而来。
周严:“到了!”
周严快步走进来,素日严肃沉稳的脸上也露出一抹笑。
紧绷到极致的心弦骤然松开,涌上心头的狂喜瞬间淹没了我。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跑向陆沉,跳起来一把抱住了他。
我:“太好了!陆沉,是我们赢了!”
陆沉的身体先是一滞,随即稳稳回抱住我。
我放任自己的心意,收紧了揽在他脖颈上的手臂,耳畔传来他的声音。
陆沉:“嗯,我们赢了。”
几乎是一夜之间,原本一边倒的局面就发生了反转。
此前商会曾将五千两白银送给苏老板,换取对方答应提前终止与陆氏的契约。
可银钱送了,他们期盼的事却并未发生——苏老板拿了钱便消失无踪,根本没去陆氏提款。
而本该关张的陆氏,库房里的银钱却像活水般源源不断,稳稳度过了最危险的挤兑潮。
商会此前自以为胜券在握,为了挤垮陆氏几乎孤注一掷。此时手头的资金难以为继,一时间整个商会都摇摇欲坠。
与此同时,一封由陆氏钱庄具名的诉状递进了衙门,言明近日有人假冒“南境巨贾苏老板”之名,意图骗取商户的钱财。
五千两的赃款悉数上交了官府,只待查明真相后退还商会,只是这核查的过程,少则三月,多则半年。
这数月时间,足够让光启城的营商环境天翻地覆了。
不过两三月工夫,商会下辖的那些曾经垄断市场的店铺便客源锐减,接连曝出以次充好,哄抬物价的丑闻,生意一日冷过一日。
与之相对的,一些价格公道、童叟无欺的新铺子,慢慢在街头巷尾站稳了脚跟,客流日渐兴旺。
安业楼和陆氏钱庄自然恢复如常,铺子生意比往日更加红火。只是商会倒了架子,却未必肯认栽。
这一日,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声。刘会长带着几个商会骨干,推开门口阻拦的伙计,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
他面色难看至极,一双眼睛阴冷地看着我,再无半分往日的体面。
刘会长:“你们这般行事,是坏了行业里的规矩。别以为那点上不了台面的小伎俩能彻底扳倒我们。商会在光启城经营数十年,根基深厚,岂是你这种无依无靠的外来户能比的?”
我:“你们手上应当没有活钱了吧,听说还去抵押了田产?自顾不暇之际,何必来放这番狠话。”
刘会长冷冷地笑了。
刘会长:“你不是要卖药膳吗?明日我便让商会十六家药行齐齐降价。我们拼着亏本,也要把你挤垮!”
我冷笑一声,刚要说话,身后便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陆沉走到我身旁,与我并肩而立,目光淡淡扫过刘会长。
陆沉:“她若是需要靠山,我自会来。不劳刘老板费心。”
是,如果我真的需要,自然也会去找他商议,如今我对他便是信任至此。陆沉向刘会长笑了笑,笑意却未达眼底。
陆沉:“陆某原本只想在商言商,奈何诸位不愿。既如此,我自然也有些别的手段。”
他的语气淡漠而平常,指节在桌上有规律地轻叩着,像敲在人心上。
陆沉:“陆氏钱庄分号遍布大晟,陆某的产业也遍及船号、驿站、米粮、布匹、盐铁……你今日若降药价,明日我便开一家粮铺平米价。
你敢跟米价,我便平布价。我们夫妻跟得起,就是不知道诸位能不能跟得起。”
陆沉每说一句,刘会长的脸色便白一分。到最后,堂中只剩商会几人急促的呼吸声。
方才还气焰嚣张的几人,脸色已由白转青——如今的商会早已是空架子,只不过是在勉强维持,还拿什么来跟?
刘会长嘴唇哆嗦着,却连一句完整的话也挤不出来,最终只能带着人灰溜溜地离去。
光启的天仿佛真的明朗了,坊市换了新颜,处处透着向上的生机。
茴儿每日都叽叽喳喳地跟我说着街上又开了哪些新铺子、多了哪些有趣的新物件。
陆沉没有搬回去,依旧住在我这里,每日同我聊天、喝茶、一起吃饭。
他养的双色牡丹开花了,一半绯红,一半莹白。我将它摆在了凉亭的石桌上,如他所言日日都去看一看。
只是这店里花苗的采买工作,依旧被他接了过去,这一季开的是紫薇花和三角梅。
海棠树下的石桌摆着刚沏的春茶,袅袅的热气氤氲着难得的浮生半日闲。
我望着坐在对面的陆沉,心头忽然泛起一丝忐忑。
光启商会这个最大的威胁已除,我和陆沉的婚约,于他而言,似乎也没了当初的意义。
我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杯壁,目光落在杯中沉浮的茶叶上。
我:“如今诸事顺遂,再无波折……”
我抬头看他,他的眼睛像是那晚我们彼此袒露心迹时一样深邃,我便也像那晚一样,将自己的心声尽数吐露。
我:“我们之间的婚约,还要不要作数?”
陆沉:“你想要作数吗?”
那双一贯沉静难懂的眼睛,此刻无比专注地凝望着我,仿佛要将我心底那点辗转的心思都看穿。
我:“当初不过是权宜之计。如今困局已解,你也不需要再借我这块御赐匾额的名头了。陆氏家大业大,我们这桩婚约,倒显得是我攀附了。”
我生硬地打趣了一句,陆沉却忽然笑了。
陆沉:“可坊间都说安业楼的东家智计过人、又菩萨心肠……开得了铺子济民生,斗得了奸商护同行。这般仙子一样的人物,若说攀附,也应该是我攀附你才对。”
不知怎么的,我和陆沉联手斗商会的事竟传得满城皆知,传着传着还多了好些离奇的细节没想到此刻会被他拿出来说。
我正想反驳,陆沉眼底的笑意却更深了些。
陆沉:“况且,谁说我们之间的婚约只是权宜之计?”
他起身走到我面前,廊下的风轻轻吹动他的衣袍,他身上独有的清苦香气漫过来,将我整个人笼罩在里面。
陆沉:“我记得你说过,未来的夫婿要懂你心意,脾性相投,能够与你互相关心爱护。”
没想到他记得这么清晰,我怔了一下,只是看着他。
陆沉:“前两点,我自认为尚可。”
陆沉微微弯下腰,我能看见他眼中自己的倒影还有那份赤诚的坦然。
将他的一切、将我听不见的心声,都原原本本、毫无保留地铺展在我面前。
陆沉:“至于第三点……我想要关心你、爱护你,护你周全,让你去做任何你想做之事。这份心意,并非只因婚约而起,我也从未视作权宜。”
他目光灼灼,仿佛能直抵我的内心,让我连心底最深处也跟着滚烫起来。
陆沉:“(ID),你可愿,做我真正的妻子?”
满室寂静,唯有烛火偶尔爆出细碎的噼啪声。陆沉腰间垂下的同心锁,恰好轻轻撞上了我的膝头。
我望着他近在咫尺的面容,喉间有些发紧,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控制的轻颤。
我:“你……你突然这样说,我都没有准备。”
他这样直白地袒露心意,简直是活脱脱的勾引,心跳如擂鼓般扑通扑通,我半晌才努力找回了一丝清明。
我:“婚姻大事,关乎一生……我、我总得好好想想,才能给你最终的答复。”
陆沉的眉眼舒展如春日暖洋,他的手指轻轻拂过我额前的碎发,轻声笑了起来。
陆沉:“好。那你好好地想想。”
他应得干脆,又微微俯身凑得更近了些,温热的气息几乎拂过我的耳畔。
我抬眸,撞进他眼底流淌的温柔笑意中。
陆沉:“从今日起,我便要正式追求你了。”
顿了顿,他又补充了一句。
陆沉:“可以请你考虑得更快些吗?我好像……有一些心急。”
我抬眸,撞进他眼底流淌的温柔笑意中。
檐角的风铃被晚风吹得轻响,空气中飘浮着清甜的花香,此刻,时光正好,来日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