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岛见岛Ⅱ❈
从那天开始,卢卡什的话明显变少了,取而代之的,是几乎不间断的键盘敲击声,甚至在他们通过岗哨时也没有停止。
有时士兵给护照盖上通行章后,会好奇地瞥一眼副驾驶座上低着头的卢卡什,随口问一句,“你的朋友看起来很专注,是在做什么?”
陆沉顺着对方的视线,看见堆满屏幕的彩色砖块,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
陆沉:“一个小游戏,他在盖房子。”
就这样在沉默中又开过了几个哨卡、几条越来越荒凉的街道,离他们要到达的机场距离很近了。
陆沉将车停下,去路旁那家罕见仍在营业的便利店买了一些水。走出店门时,他忽然顿住了脚步。
从这个角度,恰好能看到副驾驶上的卢卡什,他紧紧抿着唇,手指快速地在键盘上敲击,却只是在不断地重复着同一个动作。
那些细微的表情无不告诉陆沉,他正处在一种紧张的情绪之中,就像是他们初次见面时,或是他想不出要怎么让游戏结束的那一次。
但那不该是现在,此刻他们即将接近机场,逃离在望,这种紧绷显得极不寻常。
陆沉吐出了一口白气,气温已经降到零下十几度,冷到让记忆也变得模糊,他有些记不清卢卡什的异常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是某一刻持续不断的键盘敲击声突然消失,他转头时看见卢卡什死死盯着屏幕,手指用力攥紧到发白。甚至有些颤抖。
还是某一刻卢卡什突然开始长久地盯着窗外掠过的景色,视线一瞬不瞬,仿佛要将每一处断壁残垣都刻进脑海里。
抑或是某一刻他变得坐立不安,像是希望车子立马加速,即刻就到机场,又像是想要立刻停下车留在维尔特克……
没有发生任何特别的事件,仿佛只是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在突然间,一种无声的恐慌悄然攫住了他。
便利店的电视机里还在播放着冰风暴的消息,提醒着户外的居民尽快回家躲避,尽管这里的街道在晴朗时也已经没有几个行人。
陆沉拉开车门上车,将一瓶水递给卢卡什。
陆沉:“机场很近了,我们应该来得及在冰风暴之前离开。”
卢卡什:“那真是很幸运。”
卢卡什接过水,脸上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陆沉多看了他两眼,才发动了车子。
陆沉:“你很紧张,是在担心什么吗?”
卢卡什的身体猛地一僵,随即有些慌乱地摇头,语速也不自觉地很快。
卢卡什:“没有,可能只是天气太冷了。”
陆沉扫了一眼仪表盘上显示的温度,的确很冷,车内的暖气也已经起不了什么作用。
这是个很好的理由,即使拿来在审查的士兵面前蒙混过关,也算合情合理。
车子继续前行了一段距离,很快便遇见了下一个哨卡。
陆沉熟练地将证件和通行证递出去,远远地,已经可以看见阴沉的天空下正在起降的飞机。
士兵例行核对信息,例行地寒暄几句,例行询问他们的目的地,陆沉重复着相同的回答。
陆沉:“公司的事情都办完了,准备去机场,趁着风暴还没来,离开维尔特克。”
然而他的话音未落,卢卡什手中的矿泉水忽然滚落在地,发出“砰”的闷响。
士兵的目光立刻锐利地朝他投了过去,带着审视与戒备。
士兵:“你为什么这么紧张?”
陆沉:“或许是因为天气,我的这位同事很怕冷。”
士兵又仔细比对了一下手中的证件和卢卡什的脸,似乎没发现明显的破绽,但眼中的疑虑还未完全消除。
他合上证件准备递还时,随口又问了卢卡什一句。
士兵:“你们说是来维尔特克采风的,未来打算做一个什么样的游戏啊?”
几秒钟过去,卢卡什没有任何回应。他的嘴唇有些颤抖,手指无意识地在背包的带子上摩挲
卢卡什:“未来,未来我们打算……”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几个模糊的音节,还是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陆沉:“我们打算——”
士兵:“先生,我在问你的朋友。”
眼见对方的眼神越发警惕,转身挥手示意同伴过来协助检查,陆沉无声地叹了口气。
这一瞬间,他已经在心底完成了权衡,眼下解释已经无用,以卢卡什现在的状态,一经仔细盘问恐怕会彻底暴露。
做下了决定,他看向恐慌的卢卡什,冷静地吐出一个词。
陆沉:“坐稳。”
几乎在话音落下的同时,陆沉迅速探出手臂,一把从尚未反应过来的士兵手中夺回证件。与此同时,他的右脚将油门狠狠踩到底。
引擎发出低沉的咆哮,高速启动的车向前撞断了阻拦的检查杆,随即猛地转头,朝着一条无人的岔路驶去。
这是一条先前没规划过的道路,陆沉也不知道它通往何处,但当务之急是从这里离开。他再次换挡加速,将紧追不舍的警笛声抛在后面。
轮胎在冰雪路面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车身仿佛随时会滑出路面,四周的景物都变成飞速倒退的、模糊不清的线条。
渐渐地,后视镜中那些追逐的车辆距离越来越远,空荡的马路上只剩下他们在向前飞驰。
像是要挣脱身后的一切束缚,一头扎进前方更浓重的迷雾之中。
不知开了多久,周围的建筑逐渐变少,最终完全消失。眼前变成一片无边无际的茫茫雪原。
天色彻底黑沉下来,狂风卷着雪粒敲打在挡风玻璃上。陆沉透过后视镜望去,后方早已不见那些追逐者的影子,只有翻滚的灰色积云。
气温急剧下降,车内的温度也越来越低,直到引擎发出一阵无力的呜咽,车子彻底熄火停在了路中间。
陆沉:“车坏了。”
卢卡什沉默了许久,用双手抱住头,低落的声音带着不受控制的颤抖。
卢卡什:“对不起,我搞砸了所有事。我只是,只是一直太想离开这里了。可是离开这里要去哪里,要怎么办,我都还没有想过。
我太想得到自由,但是越想要的东西好像就越抓不住。就像是……就像是那个游戏,砖块垒得越高,我就越害怕,越不知道该怎么办。”
那是一种如“近乡情怯”般的紧张,因此越是接近终点越茫然,甚至会美化一直想要逃离的东西,说服自己它也是好的,也有温情存在。
陆沉想起了一路上卢卡什的沉默和反常,想起他提起这座城市时语气里复杂的情绪,和他久久凝望着窗外废墟时专注的眼神。
然后他又想到自己,想到了他一手创立的Friday,想到了曾经承载着某种模糊期望,最终却又被终止的Taeve项目。
最终他却想到了血族,想到了自己一直以来试图剥离掉这个身份的无数次挣扎和放弃,也许他也在找寻那个未知的“结局”。
风暴已经降临了,漫天雪花被狂风卷动着从四面八方而来,如同汹涌的白色海啸,顷刻间将视野中的一切吞没。
四周没有城市,也没有树木,白茫茫的平原上,他们的车里亮着唯一昏黄的灯,如同一座飘浮在虚无中的孤岛。
一种冰冷的孤独感悄然而生,在这片暴雪面前,任何关于意义的思考都显得徒劳而渺小。
但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又很快被理智压下。陆沉知道他们绝不能停留在这里,必须继续向前走。
他打开车门,准备绕到车前查看情况,凛冽的寒风如刀锋般割过裸露的皮肤,一点点带走了身体的温度。
这时,另一侧也响起了开门声,卢卡什从车上下来,走到了车前。在经历短暂的崩溃之后,他的表情看起来也镇定了一些。
两人在狂暴的风雪中对视,彼此都沉默着,只有风声呼啸。过了一会儿,陆沉先开口。
陆沉:“你懂车吗?”
卢卡什:“什么?”
陆沉:“车子没办法启动,可能是温度太低,有什么地方冻坏了。”
陆沉并不会修车,这里没有网络信号,也没有更换的零件,翻遍整辆车也只找出一些简单的检修工具和一本老旧泛黄的说明书。
两人借着车内的灯光,仔细对照说明书研究了一番,情况很不乐观,有限的条件下他们根本无从下手。
卢卡什:“我们要在这里等待救援吗?”
陆沉:“那你恐怕很难再有机会离开维尔特克了。”
这是实话,卢卡什也很清楚,他没有再说话。尽管内心充满犹豫和茫然,尽管对未来一无所知,但想要离开的渴望还是压倒了一切。
他只是不知道该如何打破这个僵局,所以选择了沉默。
陆沉看着地上越积越厚的冰雪,仿佛要将他们困死在这座孤岛,一种不同寻常的感受掠过他的心头。
其实很多时候,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去做,但总会有少数几个时刻,他想要遵从内心的想法。
陆沉:“帮我把引擎盖打开。”
卢卡什震惊地转头看向他,似乎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卢卡什:“你很懂车子吗?”
陆沉:“一点也不懂。”
但就像搭房子,总得先把手里的砖块垒起来,才能去想象屋顶是什么形状。
他依照着说明书开始进行拆卸和检查,这是他第一次做这件事,动作难免生疏,总是拆了又装,装了又拆,黑色的机油沾了满手。
他不知道这种方法最终是不是可行,但姑且先尝试着,在复杂的谜题中寻找正确的答案。
不过幸好,机械结构遵循着某种内在逻辑,改造汽车更像是在拆拼一块机械表,而不是随机搭建积木。
在不知道第几次尝试之后,引擎盖下的零件被重新组合拼凑得仿佛随时都会散架。但随着引擎的响声,车子竟然真的被启动了。
卢卡什目瞪口呆地看着这辆被改造过的车子,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随即又涌上担忧。
卢卡什:“这真的可行吗?会不会开到一半就爆炸啊,不然我们还是等……”
陆沉:“等到快要爆炸的时候再担心吧。”
陆沉看向卢卡什,又看了一眼他放在副驾驶座上的那台电脑。
陆沉:“或者,你也可以留下来等,等待救援,等待自己想清楚,等待下一个离开这里的机会。只要你把游戏给我。”
卢卡什站在原地,沉默持续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眼里的挣扎显示出他内心的不平静。最终,他还是拉开车门,重新坐上了车。
从这里前往机场的道路,是一条全新的路线,好在暴雪遮掩下的行程很顺利。
卢卡什一路上都沉浸在代码中,手指在键盘上飞舞,似乎找到了新的灵感,先前的彷徨不安也被一种专注的平静所取代。
他们安全通过了沿途的哨卡,经过了机场的安检,最终顺利地登上了离开维尔特克的航班。
十几个小时的飞行之后,飞机在黄昏中稳稳降落在英国的土地上。
机场大厅里人潮熙攘,与萧条的维尔特克仿佛两个世界。卢卡什从陆沉手里接过新的护照,这次证件上不再是伪装的化名,而是他自己。
一个全新的、洗去过去阴影的身份,让他可以在这片土地上自由地生活下去。
卢卡什:“多谢你,Lu。”
他用指腹反复摩挲着护照上自己的名字与照片,声音带着因激动而无法抑制的颤抖。
卢卡什:“其实,我没想到你真的会把我从维尔特克带出来,我知道那是很冒险的事情。我以为你会先把我的游戏骗到手,然后把我丢在半路上。”
陆沉:“也许某个瞬间,我真的这样想过。”
卢卡什闻言,反而露出了一个释然的笑容,他从包里拿出一个硬盘递给了陆沉。
卢卡什:“不过我还是不明白,你真的这么喜欢这个垒砖块的游戏吗?”
陆沉:“你是指喜欢到可以为之付出一切的程度吗?”
陆沉仔细地回忆了一下那个清晨,那种奇特的平静和充盈感,随即摇了摇头。
陆沉:“抱歉,没有。如果所有事情都要喜欢到这个程度才能做,我可能就什么也做不成了。”
两人对视几秒,不由得一同笑了起来。
陆沉的目光越过卢卡什,投向航站楼巨大的落地窗。在形形色色的旅客背后,是天际线上勾勒出的剪影,以及无限延伸的天空。
人生或许就像那辆在暴风雪中抛锚的汽车,总要不断去拆开零件,再拼装回去,才能继续向前行驶。
卢卡什也顺着他的目光望向窗外,片刻后,他轻声开口。
卢卡什:“我好像知道,我的下一个游戏要做什么了。Lu,我会把你改造的那辆车放进去的,那是个值得被保存下来的创造。”
他朝着陆沉挥手作别,转身汇入大厅的人流走出了机场。
金色的光芒从天穹淋下来,落在了人间,这是个洁净、盛大而美丽的黄昏。
回到阔别数日的公寓,冷清的房间里覆上了一层薄薄的灰尘,昏黄的光晕静静地弥漫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时隔一年,陆沉再一次打开了沉寂许久的社交软件,浏览着之前一起研发Taeve的成员发布的动态。
这个数字空间依旧热闹,充满了技术讨论、项目进展和日常吐槽,仿佛之前办公室氛围的延续。
在Taeve项目被A.T收购后,他们中的一些人尝试组建新团队,随后也有成功,也有失败,初始的成员们分分合合。
有的人仍在原来的项目里深耕,坚持最初的想法;有的人彻底离开了这一行,选择去老家当个小农场主。
特洛斯换了一家新公司,依然从事着前沿技术的工作,他的想法仍旧大胆,在新的环境中如鱼得水。
陆沉的手指滑动着屏幕,翻到了几周之前的一条新动态,照片中的笔记本上写着他们当年对于Taeve的讨论。特洛斯配了一行字———
特洛斯:“时隔许久回顾也依然觉得,那是个神奇而梦幻的开始。”
陆沉盯着那行字看了许久,然后,轻轻按下了点赞的图标。
料理台上,一个小小的金属计时器发出了“滴滴”的响声,提示他设定的五分钟时间到了。
陆沉走过去,关掉了正烧着水的炉子,将计时器拿了起来。
他记得那是Taeve的研发初期,他们尝试过一些大胆的功能,不得不尝试改造现有的设备,这个金属块是其中的一个零件。
那个异想天开的设备最终未能面世,这个小小的零件也就被随手放在了一边,直到某一次被陆沉从杂物堆中发现。
现在看来,如果不去追究它最初诞生的原因,仅仅作为一个提醒的计时器,似乎……也很不错。
陆沉用指尖拨动转轴,将显示的数字从“5”拨回至零点,就像是在拨动时光的齿轮,拨回某个模糊的起点。
如果回到那个“开始”,他或许不会再执着于追问自己,是不是真的找到了那个自己乐于创造的东西。
他已经开始接受,大多数人终其一生都没有创造的热情,有的只是生活中偶尔迸发的短暂幻想。
甚至,连短暂的幻想都不曾拥有,只充斥着生活里随处可见的障碍。
但是,那又如何呢?
在这个世界上,大家都在为生活拼尽全力。这种“拼尽全力”,并非总是史诗般的壮举。
而是像在游戏里垒起一块砖、路途中拆解开一辆车,或是组装出一个可以计时的全新轮轴一样,只是专注地去做这件事。
然后,在未来的某一天,回过头时发现,那早已是一个神奇而梦幻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