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的阴影匆匆自远处而来，他好像又听见了那个声音。

这时，紧闭的红色木门被打开，一个身穿红色僧服的僧人从庙里走了出来。

见到两个尸体一样的人，年轻的僧人加快脚步，弯腰扶起了他们。

陆沉终于看清了这座宫殿般的寺庙全貌。

红墙金顶的寺庙之上，天光落下一片肃穆的金辉。从苍茫的风雪声中，隐约传来空渺的诵经声。

他感到古怪，好像自己成了修道的沙门。不是为了逃避追杀，是为了追求真理才到这里。

那道巨大的诵经声穿透了风雪，仿佛不该存在于人世。

僧人：“两位香客，进来吧。寺里有药。”

僧人操着并不太熟练的普通话，将他扶上了最后一级台阶。庙里飘出香火的味道，陆沉一点点清醒，擦了擦脸上的血。

僧人又去搬动昏迷的周严，陆沉连忙上前帮忙

周严仍有呼吸，身上的伤口也在缓慢愈合，陆沉松了一口气，拒绝了僧人的好意。

陆沉：“我们在这里避雪就好了，不便进去打扰寺院的清净。”

僧人看着他，努力理解他的话，终于却笑了一下，摇摇头。

僧人：“没关系。”

他指了指屋外的风雪。

僧人：“寺庙助人避风雪，因此不畏惧血污。”

陆沉和周严就这样，在寺庙的客房住了下来。

僧人用一种特制的草药为他们止血治疗，等伤稍微好一点之后，他们开始和僧人们一起做一些事情。

他们来时是从后门，而寺庙正门前是一片湖泊，冬天结冰了。

陆沉每天清晨都会去和僧人们一起诵经。

昏暗的经堂里，房梁上悬挂着道道经幡，僧人们裹着红色的披风盘腿坐在蒲团上。

此时天还没有完全亮起，烛火摇曳，几十道诵经的声音合在一起像是潺潺流水。

晨诵结束后，早餐通常很简单，是自己做的酥油茶和糌粑。

他们跟着学做，做的过程，也渐渐习惯了这种味道。

吃完饭就是扫雪，他和周严接过了寺庙扫雪的工作。

一步步缓慢地踏着数百级的台阶向下，从一数到最后一级，就像一种最普通的修行。

扫去的积雪如同拂去的烦扰，而后伫立远望，通常就这样持续一整个下午。

目之所及，远处绵延的雪山与近处广袤的冰原，都只有一片纯粹的洁白，时常能感悟到一种心灵的豁达。

傍晚时分，是修道者的禅定，陆沉也跟着冥想。

但他无法平静。

禅定是修炼，是无数次摆脱我。但对他来说回归却终究不可避免。

不过是种逃避，将虚无和痛苦暂时麻醉。

但时间还是一点点过去。

这里的生活很平淡也很艰苦，没有娱乐，没有波澜，日复一日，持续了成百上千年。

他们仿佛也成为了苦行僧，身体上的缺失，换来了内心从未有过的宁静。

偶尔，陆沉会独自去转动廊下的转经筒，经筒的表面饱经风霜，不知经历了多少个年头。

他记下了经文，默念着经文从头走到尾，在经轮的轻响声中，得到一种灵魂的涤荡。

因为这里人生地不熟，出去可能还会有伏击，在周严联系的救援抵达前，他们不准备离开。

周严又打出一个电话，让人去查清这次伏击他们的势力。

陆沉知道，与世隔绝的日子也是一种奢求，在外界传来的催促中，他们也应该要离开了。

临行前一晚，陆沉找到住持，对他表示感谢。

陆沉：“抱歉这些日子的叨扰，也很感谢您的收留和照顾。明天我们会离开。”

住持笑了笑，他点了点头。这是一位平和而充满智慧的老者，他的眼睛就像平静的湖泊，能够让人感觉到宁静。

但陆沉不觉得宁静，这样的目光里他觉得自己是肮脏的，于是想要避开。

他行了礼，转身要走，却被喊住了。

住持：“你已经找到想要的东西了吗？”

突如其来的问题，让他微怔了一下。他转过身，看向住持，住持的表情有些莫测。

陆沉：“我不太懂您的意思。”

住持：“我看见了禅定时的你。可是后来你不再加入这种修行了，为什么？”

黑暗中只有一盏烛火摇曳，两个人的影子在墙上明灭闪烁。

陆沉望着黄色的火光沉默了一会，然后点了点头。

陆沉：“因为我不觉得平静，它于我无用。”

住持：“无用？这又是为什么？”

陆沉：“因为回归现实是不可避免的。它使人暂时从现在的痛苦里逃出来。可无论我如何摆脱“我”，我还是必须回到自己身上，重新忍受现在的折磨这种逃避，我已经尝试过很多次了。”

住持没有再追问，也没有回答。

他掀开门口的毡毯向外走去。

住持：“跟我过来吧。”

陆沉跟着他走出寺庙，没有下雪，而天已经完全黑透了，整片大地上只有这处寺庙点燃着灯火。

他们一直走到了冰封的湖泊旁，湖面的风很大，裹挟着刺骨寒意，吹到人几乎快要站不稳。

天高地阔但还是黑暗，陆沉不明白住持的用意

住持：“你该走过去了。”

陆沉：“您是说现在？”

头顶的月亮被阴云遮蔽，黑暗中，他们看不清彼此的表情。

陆沉：“抱歉，天太黑了，我看不清任何东西。”

住持：“天黑了，看不清，所以不能走过去吗？”

陆沉没有回答。他再次听到了诵经声。

住持：“可现在，明明没有什么东西遮挡在你眼前，也没有什么东西在身后追赶你。身前、身后，明明都是清明开阔的。你在害怕什么？”

陆沉给不出回答。他站在冰面上，感到一种被困在原地的茫然。

诵经声又在湖面回荡，他不停转身，又回望，穷极目力去看破这片黑暗。

眼前有雪吗？瞬息之间，他好像看见了青草、白花，看见了辽阔的晴朗天空，明媚而又虚假

可这景象很快又变成了眼前的黑暗。他呼出一口浊气，感觉有些沮丧。

陆沉：“或者，我应该闭上眼睛吗？”

他下意识地询问。在得到答案之前就这样做了。

眼中只剩下更纯粹的黑暗，黑暗里万籁俱寂，起伏的风声如同万物的呼吸，而后他捕捉到一个细小的开裂声。

住持：“你听见了什么？”

冰层之下，水流仍在汩汩流动，它焦躁着奔涌着想破开困囿的坚冰，不时狠狠与冰壁撞击，没有一刻是安静的。

它带着悲哀与渴望，一刻不停地向更远的地方流去。

陆沉：“水的声音。”

住持：“对。”

沉默中，想象又跳跃起来，那些无迹可寻的东西在黑暗里徘徊，他觉得惶惑，忍不住发问。

陆沉：“我还应该听到些什么吗？”

住持：“这不是应该问我的问题。”

于是他又听见了风声。阔别已久的，凛冽的风从他胸口的空洞穿过，发出痛苦的尖啸。

空洞之中还有着更多的声音，孤独、渴求、矛盾……构成了更深层次的痛苦。

无数声音在他的脑海里混杂、碰撞，如同奔涌而来的浊流。然后在某个极点，一切又复归平静，每种细微的响动都陡然遏止。

陆沉：“我不知道。我无法分辨这些是实际存在的，还是只是我的幻想？睁眼或者闭眼，好像没什么区别。

说话间，陆沉重新睁开了眼。

住持：“对，没有什么区别。你已经知道了。”

住持的目光温和地注视着他。

头顶的月亮冲破了云层的遮蔽，清冷的月光洒在冰层之上，泛着宝石般银蓝色的光芒。

他看到住持笑了。

住持：“问题并不在于千百次地摆脱“我”。——那些睁开眼后，又重新回归的、必须重新忍受折磨的“我”。而在于，你睁开眼后，看到的到底是什么。

你也许的确是一位追寻者，可你的追寻过于急切，你没有看到许多眼前的事实。痛苦、折磨、虚无，它们到底是真实存在，还是只是你的臆想？”

住持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独留陆沉孤独地伫立在湖边。

他站了很久很久，直到感觉周围的世界仿佛在融解消退，流水的声音更大了。

寒冷冰冻了他所有的感官，可他的意识却越发清醒和轻盈。

痛苦和折磨，好像在此时离开了他，又在他意识到离开时，重新降临在他身上。

寒冷冰冻了他所有的感官，可他的意识却越发清醒和轻盈。

痛苦和折磨，好像在此时离开了他，又在他意识到离开时，重新降临在他身上。

恍然间他明白，是他的目光。

睁眼或者闭眼，都是他的目光出了问题。他看到的东西，像那部电影一样，到底是主观客观实际或者梦境？

他的天赋是创造幻境，也是这个天赋让他在其中迷惑了。

他回过身，来路被月光照亮，于是他又一步一步缓缓穿过湖泊，走向山上的烛火。

那天夜晚他做了个梦，他很清楚那是梦，因为他梦见自己又来到了这片湖泊，并且他走上去了。

他走到了湖泊中间，他独自仰躺在冰层上，望着头顶亿万年的星空，渺小的像一颗水滴。

梦中的银河璀璨，几乎盖过了月光。

而这分明也可以成为现实。

冰面上的他也闭上了眼睛，在这个长夜迎来久违的安眠，孤独和痛苦好像都已如风流云散。

他还没有找到想要的答案，但却已经走近了。

回到英国后，陆沉又回到了原来的生活轨迹。他时常想起住持的话，想起自己曾经被困住的无尽的追寻。

走过黑暗之后，也许并非是另一片黑暗。

至少，他懂得了放慢脚步，留意当下的风景。

笃笃的敲门声响起后，周严照常推门走进来。

周严：“老板，这是SONDER那边送来的新角色的脚本。”

陆沉：“辛苦了，放在这里吧。”

这次的新角色是一个小机器人，陆沉翻开脚本，读起别人编写的故事。

这个故事里的小机器人天真快乐，初到人类世界。

这个故事里的小机器人天真快乐，初到人类世界闹了许多笑话，最后收获了朋友和成长。

一个可爱生动的形象，可他却觉得这个故事并不是他想要的。

思考了许久，陆沉拿起笔，在纸上写下自己所想的故事。

他在这个虚假的故事里，编织进他的人生，修改他人生中的种种。

这些故事就像存在于平行宇宙，在那个宇宙里，他会有不同的开始，面临不同的选择，拥有截然不同的人生。

笔下的故事逐渐丰满，那个“他”被涂抹上色彩，拥有了灵魂。

他如同造物的上帝，在高处冷静地观看和审视自己的人生。

每句对话，每个微小的细节，都像是在和自己对话。

他们谈论着孤独，谈论着死亡，谈论着对爱的追求和生命的意义。

陆沉忽然感受到自己何其幸运，他寻找到了一条与自己沟通的道路。

如果将他本来的故事写在纸上，那将是一个晦涩乏味、充满死结的孤独之旅。

可现在，这个故事里出现了许多闪光的地方。

也是这时，他才突然明白了一点住持说的话。

他出错的目光，在写那个故事的过程中，找到了正确的方向。

新角色的玩具上市之后，他的故事被看到，意外受到了很多人的喜爱。

大家都觉得不可思议，但陆沉却在想，或许每个人都是孤独的。

人生本就千疮百孔，完美只是一种理想而非存在，能改变的只是表皮。

每个人都在朝向死亡的这条路上踽踽独行。

可值得庆幸的是，他开始接纳自己，听从灵魂与肉体的安排。

而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