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哎，那尊很有名的《天使与剑》雕塑怎么都找不到……”

这已经是我们在雕塑馆内徘徊的第三圈了。

陆沉合上了游览指南，看向不远处供游客休息的长椅。

陆沉：“不如你先到那里休息一下，我去问工作人员。”

我：“好。”

我来到长椅上坐下后，陆沉便拿着游览指南走远。

我正伸展着有些酸胀的腿脚，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从我的膝边探了出来。

？？：“妈妈？妈妈！”

接着一对柔软的小手趴上我的膝头，原来是个约莫四五岁的小男孩。

他怀抱着一只玩具熊，一头棕色的卷发，漂亮的大眼睛冲我扑闪着，流露出渴慕的光线。

我：“好可爱！”

我摸了摸他的头发。

我：“不过，我不是你的妈妈哦。”

我疑惑地看了看四周，确认他是孤身一人后，更加不理解眼前的状况。

小孩的年龄已经不算小，怎么会认错妈妈呢？难道是什么恶作剧或者新型碰瓷技术？

我：“妈妈可是不能乱叫的，你真正的妈妈听了会伤心的。再说了，我看上去还这么年轻对不对，叫姐姐还差不多。”

他却好像完全没听进去一样，抬起小短腿，麻利地爬上我的膝头，搂住我的脖子。

男孩：“妈妈！！”

我：“哎，你下来，你先下来。”

我想把他放回到地上，没想到他虽然体重不沉，胳膊却挺有力气，我试了好几次都无济于事。

我尝试换一种沟通方式。

我：“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名字？”

他微微皱眉，表情变得严肃。

我：“乖，告诉姐姐你叫什么，姐姐才好帮你找妈妈呀。”

男孩：“我叫……我叫丹尼尔！”

我：“是吗？真了不起，你和一个很有名的雕塑家同名呢。姐姐刚刚看过他的作品。

丹尼尔，是不是和妈妈走丢了很害怕？姐姐在等一个大哥哥，等他回来我们就去找——”

一抬头，却发现陆沉不知从何时起已经站在了那里。

他的眼睛微微眯起，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坐在我膝头的小男孩，最后，目光落在那紧紧抓着我衣领的小圆手上。

陆沉：“这是谁？”

我把刚才的事情讲了一遍。

陆沉：“走失的小孩？”

我：“看样子是，他说他叫丹尼尔。”

陆沉蹲下身与丹尼尔对视，微笑着朝他伸出手。

陆沉：“丹尼尔到这里来，我带你去找妈妈，好吗。”

没想到丹尼尔却像受到惊吓一般，猛地转过身子趴在我肩上，紧紧搂住我的脖子。

丹尼尔：“不！妈妈抱！要妈妈！”

陆沉慢慢垂下手臂，侧眸看向我。

陆沉：“那我们还是把他送到工作人员那边吧。能抱得动他吗？”

我：“还好，他挺轻，像只小猫似的。我们走吧。”

我和陆沉找到工作人员，向对方说明了情况。

工作人员：“知道了，把孩子交给我吧，我们会广播找人的。”

我：“太好了。拜托你照顾他。”

说完，我弯腰把丹尼尔放在地上。松开他的一刻，他忽然意识到什么，大声哭泣起来。

丹尼尔：“妈妈——！呜呜呜呜，妈妈，妈妈你不要丹尼尔了吗？”

男孩哭得撕心裂肺，想要朝我扑过来，却被工作人员抓住了手，只能做无谓的挣扎。四周的游客都投来怜爱的目光。

这样的场景让我十分不忍，脚步不由得慢下来。

我：“陆沉，就这么丢下丹尼尔，我有点放心不下。不如我们先带他逛一会儿，你觉得呢？”

陆沉：“嗯，这样也可以。”

和工作人员沟通后，对方记录下我和陆沉的身份信息和联系方式，就把男孩托付给了我们。

工作人员松开丹尼尔时，他立刻像只小猴子一样攀到我身上，我只好托住他。

我：“好啦，不许哭鼻子，我们一起逛博物馆好不好？”

丹尼尔：“好耶！妈妈最好了！”

丹尼尔立刻破涕为笑，一头扎进我的怀里。陆沉若有所思地望着我们，一阵犹豫后还是走上来。

陆沉：“丹尼尔，让妈妈一直抱着你，她会累坏的。”

丹尼尔无动于衷地别过脸，更紧地搂住我的脖子。

陆沉：“丹尼尔，妈妈更喜欢可以自己走路的乖孩子。”

男孩像是被说到痛处，松了松搂着我的手臂，犹豫一阵后，认输似的垂下脑袋。

丹尼尔：“……那、那好吧。”

我弯下腰把丹尼尔放在地上。他立刻伸出小手，紧紧拉住我。

陆沉也朝他伸出一只手，丹尼尔有些畏惧地抬眼看了看他，半晌，慢慢牵住了他的手指。

我：“对了陆沉，那尊《天使与剑》雕塑的位置，你打听到了吗？”

陆沉正要开口，丹尼尔却抢先一步嚷了起来。

丹尼尔：“我知道《天使与剑》在哪儿！那边那边，跟我来！”

我和陆沉对视一眼，见他微微点头，于是跟着丹尼尔向雕塑馆的深处走去。

路过一排雕塑时，丹尼尔忽然停在一座雕塑前，不动了。

我仔细一看，这座雕塑造型有几分特殊。两个人拥抱在一起，其中一个人埋首在另一个人的脖颈上。

我一愣，熟悉的动作挑动我的神经，一连串猩红色的画面在记忆深处翻涌起来。

陆沉走上前轻轻揽住我的肩，抚平了我稍许的不安。

陆沉：“《欲望》，威朗·波特完成于1763年的雕塑。丹尼尔很喜欢这个作品吗？”

丹尼尔：“你们知道吗？这座雕塑原本的名字。”

我：“原本的名字？”

丹尼尔转过身，神秘兮兮地凑近我说。

丹尼尔：“它原本的名字，其实叫做《血族的宴饮》。”

我没想到会在这种场合，从一个小男孩的口中听到“血族”这个词，愣在了原地。

我：“陆沉，这难道真的是——”

我转身看着陆沉，他的表情有些讳莫如深，印证了我的猜想。

陆沉：“如果我没记错，威朗·波特确实是血族。”

我：“所以，这座雕塑刻画的是血族在进食……”

我欲言又止，那晚宴会上腥臭的铁锈味似乎又钻入鼻尖。

陆沉：“我想是的。”

1763年，原来从那时起，这样的事情就已经存在了。

对于血族来说，这可能是司空见惯的习俗，而陆沉也本可以更轻易地与它妥协。

我不由得回忆起在上次宴会上，他立在台阶上的身影，像是全场的中心，却又像是一个冷眼旁观的局外人。

如果无法和自己的族群和解，在他心目中，这世上还有他真正的同类吗？

我有些心疼，偷偷望着身边的陆沉。陆沉正凝视着那几百年前的雕塑，薄唇微微抿成一条直线，不知在想些什么。

丹尼尔插进我们中间，拉了拉我的衣角让我回过神。

丹尼尔：“这可不是什么新鲜事。那个时候有很多血族相信，多饮血能让他们活得更久。

但人类总不会乖乖就范，所以血族喜欢用精神控制的办法来抓人类。”

我感到一阵寒意。

我：“那样的话，人类岂不是毫无反抗之力。”

丹尼尔：“多可怕呀，对不对！”

我没有回答他，注意力回到那件惟妙惟肖的雕塑上。仔细看去，那个被当作食物的人类，表情中竟然饱含着迷醉。

我：“血族能够一直精神控制人类，直到他们死去吗？”

陆沉望着我，面色坦然。

陆沉：“对于那些天赋强大的，是可以的。”

我轻叹一声，脑海中划过许多矛盾的念头，但都没有说出口。

我：“这算是他们最后的仁慈吗……”

丹尼尔仰望着小脸，见我没有表现出愤恨，显得有些着急。

丹尼尔：“妈妈就不害怕吗？会不会有一天，你以为是自己愿意的，其实只是被血族控制了呀！”

我试图想象那种情境，但遇上陆沉的目光时，心中的不安忽然像是被推得很远。

我：“说一点都不害怕是假的。但既然他们有自己的生存哲学，在完全理解之前，我不会评价什么。

这世上既有不肯完全屈服于欲望的血族，也有完全屈服于欲望的人类。欲望有许多面。有奉献，有牺牲，也有各取所需。”

我在丹尼尔面前蹲下，微笑看着陆沉。

我：“而且你知道吗，我也遇到过既强大又美丽的血族，他有力量和自己的欲望抗衡。”

丹尼尔一愣，气急败坏地跺了跺脚，转头向前走去。

我起身，拉住陆沉微凉的手。陆沉朝我笑了笑。

陆沉：“前面就是《天使与剑》了，我们过去吧。”

我：“好呀。”

一路上，丹尼尔都赌气似的走在我们前面不远的地方。

我望着他小小的身影，回味着刚才的对话，心中奇怪的感觉越来越强。一个小孩子，为什么对血族的事情了解得那么详细呢？

我正思考得出神，陆沉的声音传来。

陆沉：““血族的生存哲学”，你用了一个十分温和的词语。”

我：“我的确是这么理解的，也的确想要再多了解一下。不过前提是，你愿意提起它。”

我试探地瞥向他，正对上他清朗的眼眸。

陆沉：“既然有个小姑娘选择了站在我这边，以后我会尽力满足她小小的好奇心。”

参观完雕塑馆，时间还早，于是我们去往与雕塑馆相邻的文物区。

一路上，我和陆沉看到了许多有趣的藏品，互相交流着感受。

丹尼尔可能是在为无法插话感到懊恼，不断地想要拉开我。我越发感觉到他对陆沉有些排斥，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

陆沉或许也感受到了，不过他脸上依旧是那波澜不惊的神情。

丹尼尔：“妈妈，我要看前面那个！那个花儿好看！妈妈，我们走嘛，我们去前边！”

我迟疑着，没有挪动脚步。

妈妈：“可是，妈妈也想等一等大哥哥，让大哥哥和我们一起玩不好吗？”

丹尼尔：“不好！丹尼尔只喜欢妈妈！”

一个湿湿软软的东西落在脸上，原来是丹尼尔在我脸颊上亲了一口。

同一时刻，一道明亮的视线从陆沉的方向投来。我忽然感到有些不自在。

我：“这……哈哈，别介意，小孩子嘛。”

陆沉径直走上来，轻轻揽住我的肩膀，把我带向他的身边。

陆沉：“没关系。不过我们也逛了很久，是时候送丹尼尔回去了。”

我：“对哦！不然他真正的妈妈该等着急了。”

丹尼尔听到我们的对话，不知为什么忽然变得慌乱起来。

丹尼尔：“妈妈，我突然想起来，我的玩具熊落在那里了！就在我刚找到妈妈的地方！”

我：“雕塑馆吗？”

丹尼尔：“是啊是啊！妈妈带我去找玩具熊吧！那是外婆留给我唯一的东西……”

丹尼尔眼中泛起了泪光，让人不忍心拒绝。我转头与陆沉商量。

我：“雕塑馆离这里不远，我们就带丹尼尔回去一趟，好吗？”

陆沉：“既然是这么重要的东西，不如我去服务台问问有没有人捡到。你带着丹尼尔回去找找，一会我们在这里汇合，好吗？”

我：“也好！”

我点了点头，于是陆沉转身离开了。

陆沉刚一走开，丹尼尔就用力拉着我往雕塑馆的方向走去。他对这里的路线简直了如指掌，每个拐弯都毫不迟疑。

我：“等等，这里不是应该左拐……”

丹尼尔：“我知道一条近路！跟着我来！”

在丹尼尔的指引下，我们果然比来时更快返回了雕塑馆。我们先来到初遇的地方，在周边搜索了很久，都没有收获。

我：“丹尼尔先不要急，还记得刚才都走过哪些地方吗？说不定是把小熊丢在半路上了。”

他皱着眉回忆了一会，忽然朝远处某个比较冷清的角落指了指。

丹尼尔：“记得，我是从那边走过来的！”

我：“好，我们走去那边看看。”

丹尼尔拉着我一路走过去，我们边走边找，最后停在最里侧一块不起眼的石头前。

我：“你确定是这条路吗？我好像没有看到你的小熊……”

话说到一半，却无意间瞥见一片微光，竟是从那块石头散发出来的。我定睛一看，认出那是一座雕塑的底座。

一道有些陌生的声音在背后幽幽响起。

丹尼尔：“妈妈，我太喜欢你了，你不要抛下我，好不好？”

我疑惑地回头，丹尼尔正冲着我展露一个有些诡异的笑容。那笑容中有几分心机深沉的味道，不像一个小孩该有的表情。

忽然间，我感觉身上发冷，眼前模糊，意识越来越昏沉。

为了保持头脑清醒，我尝试去看清雕塑底座上的字。这次它们终于清晰地印入我的眼底——

《寻找妈妈的小男孩》，作者：丹尼尔·福尔森。

我：“丹尼尔？你到底是谁……”

我虽然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却本能地感觉到危险。

丹尼尔：“我和妈妈再也不要分开了，我们永远在一起，好不好？”

丹尼尔用他那只已经变得冰凉的小手抓住我，将我拉向面前那片混沌。

我几乎没有挣脱的力气，眼看就要被他拽进去。

我：“不——”

千钧一发之际，丹尼尔忽然松开了我，一脸惊慌地看向我身后。

身上冰冷不适的感觉像流水一样瞬间散去，陆沉冷冽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陆沉：“住手，丹尼尔。虽然这不是你的名字。”

丹尼尔的小脸扭曲起来，混杂着畏惧和愤怒。

丹尼尔：“还是被你发现了。”

陆沉：“回到你该去的地方。”

丹尼尔：“不，我不甘心！”

陆沉：“回去。”

丹尼尔挣扎着要向陆沉扑过来，小小的身体似乎蕴含着狂暴的力量。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而陆沉却没有丝毫闪躲，只有红瞳幽幽亮起。

冷淡的眸子闪烁着蛊惑人心的颜色，像傲慢神明那样，轻飘飘地扫视过去。

丹尼尔的表情忽然变得木然，身体逐渐化作一个半透明的虚影，短短几秒后就烟消云散。

结束了吗？我感觉到一阵虚脱，不由得向后跌去，紧接着就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陆沉：“没事吧？”

我：“陆沉！你怎么来了。”

我转过身紧紧抱住他，感到无比的安全。

陆沉：“我之前就觉得丹尼尔的举止有些可疑，而他好像有些提防我。所以我假意离开，看他会不会露出破绽。”

我：“那他……究竟是什么？”

陆沉：“现在，你仔细看看。”

我朝着陆沉示意的方向看去，发现身后的石头竟已经变了形状。

底座上的光芒慢慢熄灭，一座小男孩的雕塑逐渐现形，和刚才的丹尼尔长得一模一样。

我：“原来……他是这座雕塑？”

陆沉：“是的。刚才他应该是想引导你走进雕塑，变成他的一部分，完成他的心愿。”

我回味着一路上发生的事，感觉既后怕又不可思议。

我：“雕塑竟然会活过来，这实在太超出常识了。”

陆沉：“还记得早晨和你提到过的陨石吗？也许是雕塑和陨石产生了能量感应，让这个寻找妈妈的小男孩有了短暂的生命。”

我：“难怪我总觉得他不像个真正的小孩子，竟然还知道血族的事情。”

陆沉：“或许是因为，他的创造者丹尼尔·福尔森，也是血族。”

我：“原来是这样。”

我望着那尊小男孩雕塑，不由得唏嘘。

我：“冒牌的小丹尼尔，以后不许再做今天这样的事了哦。每个来到这里参观的人都和我一样，有在意的人，想要陪伴的人。如果被强行与在意的人分开，他们会很难过的。”

我的眼神与陆沉交汇，他的眸光泛着柔软的波澜。

至此，事情的来龙去脉全部了然，但我仍然有些缓不过来。

我：“来的时候只顾着好奇陨石能带来什么影响，却没想到会遇到这么离奇的事。被这个小淘气鬼闹了一出，恐怕今天是逛不完博物馆”啦。

陆沉：“是的，我也觉得有些遗憾。不过可能主要是因为，这本来是只属于我们两人的约会。”

我：“咦？”

陆沉微笑不语。他眼中闪烁着的光彩，让我蓦然地想起被丹尼尔亲吻时，他那个略显锐利的眼神。

我：“该不会是因为丹尼尔，你不开心啦？”

陆沉：“没关系，我知道你不是有意的。”

我一愣，吃惊地瞪大了眼睛。陆沉这是承认自己……吃醋了吗？

被人重视的甜蜜心情，像彩色气球一样升起在内心的天空。

但紧随而来的就是愧疚。我差一点就忽略了他的感受。

我：“对不起啦，我没注意到……”

陆沉：“别在意，那只是个玩笑。我还有些感谢他带我们去看血族的雕塑，让我听到了你真实的声音。我想，我已经准备好对你更敞开一些。”

我低头笑笑，主动挽起他的手臂。

我：“嗯，只要是和你有关的事情，我都愿意倾听。”

我们相视而笑，迎着满室的金碧辉煌走去。

如果说每件艺术品都藏着一个故事，那么一起途经了千百个故事的我们，一定可以更深地看见彼此。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