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眠于玫瑰Ⅱ❈
细碎的阳光穿透森林,挺拔的橡树撑起大片绿荫,偶尔有树叶飘下,落入茂密的草丛。
一只猫头鹰栖息在古老橡树的枝桠上,颈部的羽毛轻轻颤动,星空般的眼睛中时而掠过微光。
它歪着脑袋,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原本放松的姿态瞬间紧绷。而下方的草丛里,一只田鼠正在迅速地穿梭。
我:“去,去追它……”
我躲在更远一些的大树后方,无声地默念着,只希望它这次能捕猎顺利。
但很可惜,直到草叶停止摇晃,田鼠彻底消失在森林深处,这只猫头鹰也没有行动。
接连的失败让我有些泄气,一只宽大而温暖的手掌轻抚我的头顶,身侧传来温柔而低沉的嗓音。
陆沉:“别急。”
我:“失明,再加上没有人教它如何打猎。要不是你将它们引过来,它们应该会一直躲在钟楼里不敢出来,直至饿死。”
一周前,泽维尔供认了所有骇人的罪行,被法院重判,锒铛入狱。随之而来的便是一片哗然的舆论,以及排山倒海的控斥。
无数证明他罪行的凭据被接连送上法庭,这其中有真的,也有假的。毕竟他在这里的声望从来就不是从善良与正义中而来。
自那天后,钟楼里的猫头鹰们都是我和陆沉在喂养。但这并不是长久之计,因为我们很快就会离开,而这里也无人可以托付。
在离开前,我们希望它们能够学会依靠自己生存。于是,我和陆沉每天都来训练猫头鹰们捕猎。
陆沉:“猫头鹰天生就知道如何打猎。只需要给它足够的环境和时间,总有一天,能探索出捕猎的方法。”
我想了想,点点头。这些猫头鹰的感知本来就比别的猫头鹰有限,又刚刚回到真实世界,捕猎更加不易,需要慢慢来。
焦急无济于事,总要先尊重它们自己的节奏。
我:“嗯,我们再试试。”
为了增加练习的机会,我们决定放出一些田鼠去吸引它们。
终于,其中有几只猫头鹰开始扑扇翅膀,只不过,没飞几下就停了下来,哪怕猎物就在眼前。
这样重复尝试几次,仍是没有效果。我越来越难以想象,要怎么唤醒它们求生的本能。
我:“怎么办,好像它们就是不愿意再多往前一步,再试一试。”
关着田鼠的小竹笼已经空空如也,再也无计可施,我有些沮丧地看向陆沉。
陆沉:“虽然很艰难,但这是必经的过程,它们要靠自己克服障碍,才能获得生存下去的能力。”
我:“你说得没错。只不过,为了训练,今天还没有给它们喂食。它们又一直不肯行动,吃不到东西,我有点替它们着急。”
陆沉的话没错,完成突破还是要靠它们自己。
只不过,现在看起来,距离成功,遥遥无期,我不禁叹了口气。
但这声叹息似乎没有逃开陆沉的耳朵,他轻轻抚平我无意间皱起的眉心,笑着看向我。
忽地,林子里的鸟叫声消失了,风似乎也比刚刚平静了一些,我意识到周围有了一些细微的不同。
风声在静谧的森林中越发隐没,就像大自然被盖上了一层厚厚的隔音罩,水声、鸟鸣和其他环境音都变得更加遥远。
一只田鼠从草丛中跳出,不紧不慢地靠近不远处的猫头鹰……此刻,是陆沉制造出来的幻境。
我:“你将它们都带入了你的幻境?在幻境中降低了声音的干扰程度,也控制了猎物的逃窜速度……你是想用这种方式降低难度,鼓励它们去尝试吗?”
陆沉:“猫头鹰捕猎更多的会依赖听觉,而非视觉。用幻境可以更好地控制干扰因素,让它们更集中精力去听。”
风吹草动都被陆沉精心平息,仿佛连时间也小心地放慢了流逝的速度。
陆沉专注地望向远方,眸光中闪烁着些许浅淡的红色,像柔和的涟漪。
我:“我还以为你会采用更刺激的方式,加速它们的适应。”
陆沉:“或许构筑一个绝境去逼迫它们适应世界很见效,但偶尔试试循序渐进,说不定效果也会不错。”
他过往所经历的,都是绝境。可此时,他却也愿意改变自己的方式,这让我隐隐有些高兴。
心里再次燃起希冀,我屏住呼吸,和陆沉一起继续观察猫头鹰们的动向。
它们身体静止,头部时而灵巧地转动几下,像在认真倾听周围的响动。
其中一只猫头鹰骤然展翅飞起,在田鼠上空无声地悬停几秒,紧接着迅疾地向下俯冲……可惜稍有偏差,田鼠逃离了它的爪子。
我:“太好了!它马上就要成功了,就差那么一点了。你看到了吗,陆沉?”
陆沉点点头,视线始终温柔地停驻在我身上。
陆沉:“嗯,我看到了,看到一只兴高采烈的小兔子。”
我:“我高兴嘛,这样一看,它们也是有机会的!不过,这要得益于你的办法,还真是管用!”
方才的担忧都被此刻的喜悦取代,虽然只是刚刚开始有效果,但我已经找到了对它们未来的信心。
而这份信心,更多地来源于陆沉。
我搂住陆沉,把头埋进他怀里蹭来蹭去。
我:“还是在你的幻境里好啊。在比兰这么多天,我好像慢慢适应了这种混乱与嘈杂的生活,每天这样过着,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对的。
直到进入了你的幻境,我才意识到什么是好的,更为熟悉,也更为安稳的。看来在一个混沌的地方待久了,人的确会逐渐麻木。”
我想起泽维尔,明明已经逃离却又回到这里,在这座罪恶之城里浮沉,代偿往日的伤痛,不愿意离开。
其实,泽维尔是自己去认罪,并自愿接受刑罚的。
陆沉和我曾去监狱中探望过他一次,把玛莲娜珍藏的那张照片交还给了他。
仍记得泽维尔拿到照片时的表情,枯槁的眼中浮出几分神采,他像是沉浸在了往事之中,有些出神,却也有了些许笑意。
我:“你说,泽维尔是不是也是这样的。在“罪恶的比兰”待得久了,也把当初“幸福的比兰”都忘得差不多了。”
陆沉:“所以,这才是你坚持要把他和玛莲娜的合照还给他的原因吗?”
我:“还真是什么都逃不过你的眼睛。我只是想到了,就试一试。但我想,这一切可能也只是我的臆想与徒劳。”
陆沉垂眸看我,眼神中有一闪而过的柔和。
陆沉:“泽维尔越狱了。”
我:“什么时候的事?”
陆沉:“今天下午。他用“模仿幻境”的天赋逃脱了监狱,比兰应该已经发布了通缉。”
我:“你还要去找他吗?”
陆沉:“他有自己的命运,也有自己的代价要付。现在,我没有要找到他的理由。”
不是血族没有找到泽维尔的理由,而是他没有。
那些被泽维尔折磨或杀死的血族,有的作恶累累,也有的来历不明,面目模糊。
我们无法确认所有人的身份,就像我们无法厘清世界上每件事每个环节的黑白与对错。
我知道,血族的法则都很模糊,脱离这个世界成文的律法和不成文的道德,会以掌权者的意志做出审判,我一度以为陆沉也要这么做。
但陆沉只站在自己的视角说这句话时,我忽然觉得,他离我们身处的这个世界,还没有那么遥远。
我:“他会继续来找你吗?毕竟你还没有给他答复。”
陆沉:“或许吧,但即便找我,他的终点也不在我这里了。”
我想起麦登的强硬和权威,又想到囚牢里的血腥,和泽维尔在宴席上的坦诚……
我:“希望他这次在做一个好的决定。”
陆沉轻轻拂去落在我肩头的叶片,又把几缕散乱的发丝理顺至我的耳后。
陆沉:“如果你不喜欢比兰,我们也可以早点回去。”
我:“我喜不喜欢这里,取决于有没有你在我身边。坦白说,我不讨厌这里。虽然这里暴戾横生,鱼龙混杂,又危险重重。
但在这里,我好像又可以多了解你一点,多靠近你一点,这一点让我很高兴。”
想了想,这好像是第一次,我陪着陆沉一起完整地处理血族的事务。
过程比我想象中更加刺激和危险,但有他在身边,也比想象之中,更让我感受到踏实和安全。
虽然我不一定能改变什么,但这是了解他最直接的方式,我总想体会得更多。
我想知道,他是怎样走来的,又会为了什么而停留。
时间无声流逝,我和陆沉也该离开这里。猫头鹰就留在森林里,我们已经知道它们终将学会捕猎,而在此之前,我们计划再来确认几次。
我们穿过高耸的橡木,一直走到森林边缘,郁郁葱葱的绿意尽头。远处是一马平川的荒原。
我忽然听见一阵歌声,从某个遥远的地方传来,像是悠扬的民谣,也像轻柔的呓语。我仔细去听,似乎是很古老的曲调。
我:“陆沉,你听,好像有人在唱歌。”
和比兰流行的那些燥热的舞曲不同,这首歌蕴含一种令人心生安宁的力量,就像盘踞在连绵青山和浩渺湖面之上的晨雾。
陆沉:“我也听到了,从西边传过来的歌,是扼索的民谣。”
我:“西边的扼索么?”
那是比兰所属的国家,凋敝的土地上酝酿着经年的动荡,也可以说是比兰混乱的根源。
蛮荒之地的上空,却回荡着如此宁静的歌谣。
我:“好美的曲子。只可惜,我听不懂歌词里的意思。”
陆沉:““暖风驱着白马的尾巴,使它一直向前,直至冰川融化……”
我:“是这首歌的歌词吗?”
陆沉:“嗯。”
我:“听起来是充满希望的意思。”
陆沉的嗓音就像低缓的大提琴,徐徐奏响一首独属于这个黄昏的乐曲。
陆沉:““薄暮冥时,不是黑夜伊始,而是梦的一端……”
我:“这句的意境也很好。不过,怎么感觉接不上,不像是同一首歌的句子。”
陆沉:“因为,这一句不是民谣里的。”
我:“那是什么?”
陆沉:“是我觉得此时此刻说出来,很合适。”
暮色勾描着他鲜明的轮廓,温柔的神采凝结成旷野辽阔的风。
我:“再教教我吧,那些我听不懂的,听得懂的,都告诉我。”
他的额发被吹乱,却挡不住望向我时明亮的眼神,他笑着点了点头。
我舒展手指,和陆沉的相扣在一起,于是并肩的影子被夕阳拉长,一直延伸到遥远的地平线,到白昼与黑夜不分明的交界。
渐渐地,我起了玩闹的心思,努力把脚步迈得更宽,想和陆沉的步伐同频。而他也悄悄地,慢下来等我。
就这样走着走着,忽然发现前方的荒原似乎变得更加遥远,我们依旧没有走出这座森林。
回过头时,我和陆沉再度看到了那些熟悉的猫头鹰、直耸入云的橡树和寂静而沉默的风声……我们竟然又回到了先前的地方。
我:“诶?我们怎么像是走回去了,好奇怪。是迷路了吗?可我们明明是朝着一个方向走的。”
陆沉握住我的手,我也意识到不对劲,这里不是刚才的森林,更像是陆沉的幻境。
我:“是幻境。”
准确地说,是一个力量更弱的幻境。
其中施加的天赋,给人以流动和漂浮的感觉,像是一个精致但易碎的泡沫。
一个名字出现在我的脑海,陆沉曾说过,他的天赋是——
陆沉:“模仿幻境。”
我:“是泽维尔,他来了。”
陆沉点点头,证实了我的猜想。
我:“那我们要出去吗?”
如今泽维尔越狱了,却再次出现在这里,其中的缘由又会是什么。
好处是,这个幻境本身的力量很弱,我们几乎随时可以离开。
陆沉:“没关系,他不会久留。”
猫头鹰纷纷聚集过来,环绕着一个人影,是泽维尔。但他没有出声,只是藏在阴影里,像是不肯露面。
其中一只幼小的猫头鹰忽然朝我们飞过来,陆沉抬起手,它停在他的手背,头很快地转动了几下。
陆沉:“不客气,我不是为了你才训练它们。”
这是泽维尔与我们交流的方式,或许是因为幻境的力量太弱,他无法直接对话。
似乎他要做的事,就只是向陆沉表达感谢。黑影旋即转过身去,像是要消失在森林深处。
陆沉:“关于那个问题的答案,我想,现在可以告诉你。”
那道黑影停下了脚步,站在了原地。
陆沉:“我不会给你任何承诺,也不会保证这段历史在今后不会被再次改变。也许我也需要改变它,来为我做些什么。”
陆沉望向我,我感受到他掌心的热意。
陆沉:“即便我保证了,在我之后,也会有别人成为血族的家主。族史会交到那个人手中,而新的过去也会随之诞生。所以,你所追求的事,永远也不会有答案。”
陆沉顿了顿,神态却变得轻松。
陆沉:“不过,我会记得这段历史。归根结底,它并不容易忘掉。”
泽维尔转过身来,走到月光下,他摘下面罩看着陆沉,露出一个笑容。
离开时,猫头鹰争相跟上他,落在他的手臂和肩膀,从背后看,他就像一座群鸟落满的雕像。
他和那些猫头鹰一起消失了,眼前是森林边缘遥望的荒漠。
比兰的事情相继收尾,我也和陆沉踏上了回程的路途。带着一张他亲笔写下的信笺,里面完
整地列举了我错过的惊喜,他还要一一兑现。
在我们离开比兰的第二天,陆沉带我去了血族的族史库。
那是一座高耸瘦削的尖顶建筑,灿金色的阳光从拱窗照进中央大厅,两侧是螺旋形的红木楼梯,通往各个楼层,陆沉带我走了进去。
深灰色的石质立面刻有精致的浮雕,整座建筑对称分布,无形中透露着威严。
我有些晕眩,像喝了太多咖啡后失眠的夜晚,困倦中又有些兴奋,或许是受这里血族力量的影响。
陆沉:“还好吗?”
沉稳的嗓音把我拉回现实,陆沉揽住我的肩膀
我:“别担心,我没有不舒服,只是有点奇怪的感觉。”
陆沉想了想,取出一枚镶着深红宝石的针扣,佩戴在我的衣襟上。
应该是血族的某件信物,我能从中感受到属于陆沉的气息,我慢慢恢复过来。
族史库里密集地排列着书架,架子上摆满了血族的族史。
每本族史只有书脊处写着一个编号,除此之外,外封上什么文字都没有。但陆沉却轻车熟路地找寻着。
我看着他的背影,还不知道他的决定,不知道他将会如何处理那一页消失的族史。
陆沉:“找到了。”
陆沉从第二排的架子上拿下了一本,很快就翻到空白的那一页。
我:“你已经想好要写什么了吗?”
陆沉:“还没有。”
原来还没有吗?本以为他已经想好了,才会带我来这里。
但不要紧,因为我知道陆沉总会有自己的选择o
陆沉:“你愿意陪我一会吗?”
我:“当然,你可以慢慢写,我会等你。”
陆沉坐在了桌前,拿起笔,安静地思考了一会儿,然后,开始写起来。
阳光透过窗外的树影,变成在他发间跳跃的光斑。恍惚间,我像是也看到十八岁陆沉的背影,皱了皱眉头,将那些反叛,藏进沉默的书写
但此刻的他,必然是与那时不同……我稍稍走神一瞬,他好像就已经完成了。
我:“好了?”
陆沉:“嗯。这段故事很长,但纸只有一页。写满它,很容易。”
我想也是,再长的故事也有尽头。再复杂的故事也能删繁就简,剔除晦涩的动机和情感,再
把完整的人缩减成人物,寥寥几笔就可以带过我看着他手里那本已经合上的族史。倘若没有编号,恐怕放进这一屋浩长的卷帙中,很快就会淹没得无影无踪。
陆沉:“你要看吗?”
也许是因为我注视了许久,陆沉将那本族史递了过来。
指尖触到它那微凉而坚硬的外壳时,我却又忽然收回手。
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我:“不看了。”
或许是陆沉的轻描淡写影响了我,我好像也没有那么在乎这段历史了。我在乎的是我看到的那些,那些记忆里难以名状却无比鲜活的画面。
还有,我与陆沉一起看过、听过、走过的一切。
陆沉像是明白了我的想法,他把刚才所用的钢笔放在我的掌心,转过身,将那本族史放回了原来的位置。
它寂静地立在那些没有名字的书册里,就像是,从未被任何人改变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