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同前往藏书阁研究❈
与奈特兰联合王国不同,瓦帕拉是一个彻底的神权国家,知识垄断在教廷手中。
为了获得修道院藏书室的查阅权,我同意了陆沉的提议,把赦免券交由他保管。
而作为交换,他需要行使大司教的权力,带我一同前往藏书室。
我们原路折返,流浪区藏污纳垢的路面逐渐过渡成了鹅卵石铺就的平整大街。
我:“对了,你所说的自然语,目前还有人会使用吗?”
我侧身看向陆沉,他安静地走在我身后,维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陆沉:“我想几乎是没有的。
很久以前,这块土地流转在不同城邦之间,语言也各不相同。
自然语虽被称为神的语言,但并不是瓦帕拉的官方语言。”
我:“神的语言……”
陆沉:“嗯,传闻在几百年前,曾有一位圣女降临在瓦帕拉。她身穿洁白法衣,手持锋利长剑,携天上的荣光,将自然语授予子民。
城邦间终于得以交流,误解与冲突在其中消解,子民们冰释前嫌,从此结束了割据的混战。”
听起来,倒是和古东方的天授唱诗人很像。
思忖间,我不禁放慢脚步。忽然,身后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
未等反应过来,手腕被牢牢攫住,我踉跄着后退几步,撞向一片结实的温热。
与之同时,一辆装饰奢华的马车从我耳畔疾驰而过。
陆沉:“没事吧?”
陆沉的声音穿过扬起的尘埃,包裹住我陡然提起的心跳。
我:“没事。”
见我摇了摇头,他才缓缓将手松开。
陆沉:“陛下受惊了。”
不经意间,我们之间的距离被压缩到咫尺,无须仔细分辨,也能清晰感知到他的吐息。
于是我不动声色地整理好裙摆,抽离开这个略显暧昧的姿势。
我:“大司教冕下,感谢你又救了我一次。”
而陆沉只是平静地注视着我,脸上仍是一贯的温和笑容,如常向我微微欠身。
陆沉:“陛下不必对我道谢,我想我们已经是同盟了,不是吗?
如果您愿意的话,可以暂且将宝贵的信任托付给我。”
他深红的眼眸微微弯起,沉淀着最为标准的善意。
只是不知为何,这善意总让我想起摩纳格海湾的夜晚,平静的月光下,从深海里渗出一点骇人的猩红。
但他确实没有做过对我不利的事。
我移开目光,点了点头,算作对这场同盟关系的默认。
汐止修道院毗邻河道,在呜咽停泊的轮渡边,但他确实没有做过对我不利的事。
我移开目光,点了点头,算作对这场同盟关系的默认。
汐止修道院毗邻河道,在呜咽停泊的轮渡边,码头工人正忙碌穿行。
陆沉带我穿过修道院的门禁,沿路的神职人员
只是缄默着朝我们行礼,安静得有些压抑。
更远处的一角,其他司教布道讲经书的说话声遥遥传来。
红衣司教:“《瓦帕拉前书》6章,2—8节。于是大司教在瓦帕拉领受圣女训示,圣女说:“'告诉子民,只管前进!'
瓦帕拉子民便穿行黑暗,火焰夹道,未伤分毫。及至十日十夜,安抵神的国度,那光明的应许之地。”
这是我第一次聆听暮光教廷的教典故事,觉得很有意思,不觉停下脚步。
只是这样的故事,陆沉大概已经听过甚至说过成百上千遍了吧。
我悄然看向身侧,此刻的他依旧静静伫立着,注视布道台的目光认真而恳切。
听了一会儿,我忍不住压低声音,身体微微向他倾去。
我:“大司教,教典里提到的圣女,就是传授自然语给瓦帕拉子民的那一位吧?”
陆沉:“是的,陛下。”
我:“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陆沉:“《瓦帕拉前书》中提到,圣女是神行走于地面的天使,将引领教廷走向全新的世界。”
我:“那圣女什么时候才会出现?”
陆沉:“每个人的末日来临之时,圣女就会出现。”
红衣司教大约注意到了陆沉的存在,与他点头示意,短暂交汇后又专心讲书。
我饶有兴致地看向陆沉,想逗一逗这位最年轻的大司教。
我:“陆大司教也相信圣女会降临人世,拯救苦难吗?”
面对有意为之的质疑,他并没有生气,只是微微弯起嘴角。
陆沉:“陛下,您是以女王的身份向一位侍奉神的司教询问,还是在以盟友的身份向陆沉询问?”
我:“这会有不同的答案吗?”
陆沉没有即刻回答,只是摩挲着手中的怀表。
那怀表上雕刻着莫比乌斯环,所指向的时间则停滞在12时。
陆沉:“如果作为暮光教廷的大司教,我只能代表瓦帕拉所有侍神者回答您,是的,我相信。”
陆沉:“如果作为陆沉,那么我将回答您,曾经相信过。”
我:“为什么是曾经?”
陆沉微微张开口,就在他想要说话的时候群身穿黑袍的使徒向我们迎面走来。
他随即对我摇了摇头,示意我避开他们,从侧门悄然离开。
我跟在陆沉身后,随后的一路,我们便不再说话。
藏书室位于修道院的东南角,是一座独立的哥特式建筑。
到了这里,便再也看不见其他人的身影了,只有我们的脚步声在空荡荡的长厅中回响。
灯影幢幢,半身雕像和镌刻着精致花纹的白色大理石柱在暗处林立。
数不清的实木书架由地面直立至天花板,淡淡的油墨味衬得整座建筑庄严而典雅。
陆沉:“这里收藏着数百万册图书,涉及韵律,算法,天文,宗教等各个领域。
也有不少羊皮纸的手写稿,只是存放难度有些高,不轻易开放阅览。”
我:“真是好一座知识的殿堂。”
我暗自轻叹,即便是奈特兰的王室藏书室,大概也比不上这个地方。
简单商量后,我们决定分工合作,各自负责查找一边书架的典籍。
时间飞快流逝,但凡与瓦帕拉文化相关的书籍我都不敢放过。然而即便如此,依旧没发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甩了下酸痛的手臂,我看着望不到头的书架。在心底哀叹一声后又继续翻找。
我在木梯上跳了几下,伸长了手在最上层书架摸索着,好几次摸到了书脊,但还是拿不下来。
我:“呼——”
当我再一次奋力试图跳得更高时,一只手越过了我的头顶,厚重的古籍扬起薄灰。
陆沉不知何时来到了我身后,他站在木梯的后一级台阶上,一只手拿着那本古籍,另一只手仔细护在我身侧。
陆沉:“陛下遇到麻烦的时候,可以随时传令教廷的使徒。
又或者,直接呼唤我的名字。”
陆沉和我贴得很近,说话间,温热的呼吸轻轻拂过我的头发。
他就着我的手翻开了这本古瓦帕拉语的典籍,安静的室内只剩下书页摩擦声、烛火噼啪声
还有我与陆沉交缠的呼吸,伴着我仿若擂鼓的心跳。
书架与陆沉间狭窄的缝隙是我仅有的容身之所,呼吸交叠间,空气微妙升温,他看得十分专注,以至于不自觉便往我的方向微微俯身。
于是我们之间的距离更近,他的头发甚至落在了我的脸侧。
灯光暧昧模糊,我感到我的脸渐渐有些发热正想转身,却听到头顶传来一声轻叹。
陆沉:“我想我们需要的线索并不在这里。”
陆沉一边说着,一边低下头看我,而我也顺着他的声音抬头去看他,目光相接,我感到脸上的热意更重。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陆沉眼睛里的笑意似乎深了些,但他仍未做出动作,只是看着我,声线平稳。
陆沉:“这种形似曼陀罗花的瓦帕拉古语既然印在券面上,或许有一定的宗教渊源”
我:“是、是吗?”
过于近的距离和相互交缠的温热呼吸令我有些无措,可陆沉却在此时弯了弯嘴角,像是心情颇好地往后几步下了木梯,朝我伸出手。
我轻咳一声,努力维持着表面上的若无其事,顺势搭着陆沉的手背,缓缓走下木梯。
我:“咳,那,然后呢?”
见我站稳,陆沉收回手,从怀里拿出赦免券细细摩挲,沉吟片刻。
陆沉:“很小的时候,我听父亲谈起过一本圣书,叫作《伊弥特经》。
这是暮光教廷的创世大司教所默写的经文,后来不知为何变成了禁书。
我想也许可以从这里入手,看看有没有瓦帕拉古语的相关线索。”
我:“你说的《伊弥特经》,也在这座藏书室里吗?”
陆沉:“嗯,不过这类孤本和禁籍都存放在阁楼,只允许大司教进出。
我先去阁楼查阅,还请陛下暂且在长厅中稍等片刻。”
我稍加思索,便点了点头。
陆沉离开后,安静的空气顿时冷却下来。
我在一个个书架间慢慢踱步,从装帧华美的书籍中随意抽出其中一本,打发时间。
周围的温度渐渐变得更冷了,窗外渐次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
过了一个小时或是更久,陆沉依旧没有回来。我无心继续阅读,只觉得这些冗长的文字如同蚂蚁缓缓爬行,让人烦闷。
我阖上书本,起身来回走了几步,最终还是提起油灯,踏上了通往阁楼的旋转楼梯。
我:“陆沉?”
我轻声呼唤他的名字,然而回应我的只有空旷的回声。
楼上的光线更为昏暗,黯淡的月光透过穹顶的玫瑰窗洒落。
手中摇曳的光影勉强照亮身前的一小块过道我轻手轻脚地靠近最里面的那扇门。
沉重的木门留了浅浅缝隙,我屈起手指正准备敲门,却瞥见微弱的火光中映照出一道熟悉的身影。
站立在阁楼的最高处、沐浴在月色下的,那是……一尊雕像?
大理石凿刻的雕像通体雪白,少女双眼紧闭,微蹙的眉宇间萦绕着深切悲哀,她的右手握着一柄威严的宝剑,左手正轻拭剑尖。
在月色中,她的五官显得悲悯而柔和。
我:“啊!”
我不禁轻呼出声,又连忙捂住嘴。
那少女的容貌,分明就是另一个我!
在疑惑与惊吓里,我听到一阵不急不缓的脚步声自前方传来。
月光如同薄雾,覆在他苍白的身影上,有一瞬间,我几乎以为他要在其中消散。
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陆沉,令我感到本能的战栗。可在害怕的同时,似乎又有个声音催促着、蛊惑着我向他靠近。
啪!
一声脆响将我从那迷蒙中惊醒,是陆沉手中的眼镜滑落到了地上,可他却恍若未觉,一脚踩碎了镜片,径直朝前走去。
他在雕像前站定,目光近乎痴缠地流连在少女身上,随后,他伸出手,颤抖的指尖慢慢靠近少女的眉眼,却又在触到的一瞬间用力收紧。
窗户在此时被吹开,凛冽的风掠过一室幽暗,将冰冷的雨水一并带入,落在他的眉眼上。
那双深红的眼睛里,写满了极度的隐忍与克制,却又因为这样的隐忍与克制,显得痛苦万分陆沉这是怎么了?
终于,那修长的手指还是抚上了雕像,一寸寸抚过雕像的头发、眼睛、嘴唇,极尽缱绻缠绵最后,他捧住了少女平静无波的脸庞。
痛苦和挣扎在此刻消退,陆沉脸上漾开温柔深情的笑意,他仰头靠近雕像,神情好似同情人交颈,可那姿态又分明是虔诚的乞怜。
倏忽间,窗外划开一道闪电,在骤然的白光里,陆沉阖上双眼,他苍白颤抖的嘴唇在旋即到来的轰鸣中,缓缓朝他所祈求的幻梦靠近一一
我悚然一惊,不由得往后退了几步,一时不察撞倒了门边装饰的银烛台。
哐啷!
烛台掉在地上的声音在静谧的藏书室中格外刺耳。陆沉闻声停下了动作,目光幽暗,向我看来。
我:“对不起,我……”
听到我的声音,陆沉似乎恍惚了一下,又一道闪电掠过,我看到他的眼底再度浮现起那挣扎而沉沦的痛苦神色。
陆沉:“你……可以过来吗?”
在雷声里,我听到陆沉突然开口。
他的声音比平时的要更加低沉,藏在雷声中宛若呓语,却仍旧牵引着我的心跳。
月光早已隐去,我和他之间只剩下微弱的烛火和明灭的闪电,我看不清陆沉此刻的表情,但却依然能够感受到他的视线紧紧抓住我。
我抬起腿,却又有些犹豫。
理智让我离开,可内心的欲望却催促着我向他走去。
陆沉:“来到我身边吧。”
像是看出了我心中的挣扎,他似乎是笑了一声然后朝我伸出了手,仿佛笃定了我会顺从他的请求。
终于,我接受了他的蛊惑,朝他走去。
失去了月亮,阁楼里的光线显得有些模糊昏暗我慢慢走到他的面前,直到我们的距离近到呼吸都交缠,我才看清了陆沉脸上的神情。
他的脸上带着的,分明是平时的陆沉惯有的温和笑容。
陆沉:“不害怕了吧?”
那双笑眼里哪里还有刚刚挣扎又沉沦的痛苦神色。
我:“你——!”
我这才从刚刚幻觉一般的情绪中惊醒过来,陆沉的眼底映出我又急又羞的表情,他却愉悦地扬起了嘴角。
陆沉:“陛下怎么来了?”
月光下那个神态迷离、恍然抚摸着雕像脸庞的陆沉彻底消失了,他又变成了我熟悉的陆大司教。
这也让我一直不安的心稍稍平静下来。
我:“看你到了约定的时间还没回来,我有些担心,所以自己来找你了。”
陆沉:“原来是这样,抱歉。”
倾斜而下的雨水从窗缝中飘进来,水珠在他深色的发丝上滚落,打湿了单薄的衣衫。
衬衣紧贴在胸背上,隐隐透出肤色和肌肉轮廓
我感到耳朵一阵发烫,下意识地别过脸,不去看他。
我:“你的衣服……”
陆沉顺着我的话低下头看了看,这才发现似的恍然大悟。
陆沉:“让陛下见笑了,请稍等。”
耳边响起窸窸窣窣整理衣饰的声音,那声音格外从容,仿佛我才是需要心虚的那个人。
在被无限拉长的时间里,我忍不住看向那座洁白雕像。
那雕像岿然不动,却一点一点坠入到我心里,刚刚在门外窥见的一切令我惑然,可狂跳不止的心却又让此刻的我只想逃离。
我:“我想,陆大司教现在应该不太方便,我们改日再谈。”
匆忙说完,我提起裙子,转身正准备离开,却听见陆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陆沉:“陛下是不是忘了什么东西?”
我停下脚步,回头看见陆沉正弯腰捡起了什么是那张赦免券。
我只好硬着头皮上前,想从陆沉手里拿回赦免券,可他紧紧攥着赦免券的另一端,不让我离开。
我:“大司教这是做什么?”
我有些着急,抬头望向陆沉,却撞进他暗红色的眼里。
陆沉:“陛下难道不好奇刚刚发生的那一切吗?”
一种突如其来的直觉让我不禁脊背泛起凉意一
我:“难道刚刚那一切,是和赦免券有关?”
陆沉:“嗯。”
陆沉松开了手里的赦免券,他缓步走到雕像面前,伸手触上少女手中的利剑,指腹紧贴刀尖
只是稍稍用力,利刃便刺破他的皮肤,沁出几颗殷红血珠。
陆沉:“人们心底暗藏的罪孽和欲望,是赦免券得以蔓延滋长的土壤。”
我:“罪孽和欲望?”
陆沉:“陛下心里没有这样类似的东西吗?那些悔恨的、惑人的,明明想要伸手,却又畏惧触碰的……”
陆沉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他背过身,我无从揣测他此刻的表情,只是看着他走到窗边久久凝望。
面对这样的提问,我应该感到冒犯,可陆沉的声音与背影却引着我不由自主地往自己心里的深处看去。
在修道院的围墙外,码头依然热闹忙碌,河对岸错落的居民房屋灯火明亮。
陆沉无声地阖上窗户,把这世间的烟火气和肆虐的风雨声一起隔绝在了那面单薄的玻璃外。
陆沉:“赦免券上那些形似曼陀罗花的瓦帕拉古文字,其实是种极具暗示力量的符号。
《伊弥特经》中提到,古文字往往在祝祷或者炼金术中都有不可思议的作用。这是因为文字能够影响人的意识。
普通人如果时常凝视赦免券上的文字会很容易被其中的暗示引诱。或许会陷入噩梦,或许会出现幻觉。
他们将不断想起那些最有负罪感或是承载了最多欲望的事,继而在痛苦中反复经历回忆。这种感觉如同狱火焚烧。
直到他们抵御不住良心谴责,完全失去自我一一也就是通俗意义上的,疯了。”
我:“可是,不见得每个人都有罪吧?”
陆沉摇摇头,他示意我低头去看,我这才发现手里赦免券上的花纹不知为何竟妖冶鲜艳起来。
陆沉:“这些罪孽和欲望指的并不是已经做下的行为。所有人心中都有阴暗面,都有过哪怕是瞬时的想法。
只不过这些罪欲被压抑在我们的潜意识中,就像野兽绑上锁链,昆虫伪装颜色。一旦欲望得到释放,天性中的原罪就会将人吞没,最终指向毁灭。”
我:“所以,那些人是因为看到了自己的罪欲。才相信购买赦免券能够清洗罪恶,摆脱煎熬。
但事实上,越接触赦免券,欲望只会越深重。”
陆沉:“正如陛下所言。心为形役,受蛊惑者,将会永远沉沦于同一个陷阱。”
陆沉的话让我倍感唏嘘,一时间,两人都沉默下来。
窗外雨势未减,幽暗的光落在雕像上,少女如玉的面庞也笼在一片晦暗中。
想到刚刚窥见的一切,我有些跑蹈,但还是抬起头看向陆沉。
我:“陆沉。”
这是自从我们以对立立场的身份重遇以来,我第一次称呼他为陆沉,而不是陆大司教。
我:“所以刚才,你看见了自己的罪欲,是吗?”
陆沉面不改色,兀自重新点燃了提灯中的蜡烛。
陆沉:“您可以这么理解。”
盈盈火光照亮四周,让雕像也蒙上几分温润,只是手指触到坚硬的青石,依旧冰冷。
我:“看上去,她和我很像。”
陆沉:“很像?陛下为何笃定,雕像所刻的不是您?”
我:“她身穿法衣,配有宝剑,紧闭的双目透出一些悲悯,我想她和我并不一样。”
陆沉缓缓低头,随后提起灯走在前面,我跟上了他。
陆沉:“陛下方才所看到的雕像,是暮光教廷的圣女。
传说她降临世间的时候,手持一把天平和一柄宝剑。天平用于衡量善恶,宝剑用于审判罪欲。
所以教徒相信,在圣女面前,是没有谎言的。”
我:“可既是传说,那应当从没有人见过真正的圣女,为什么会有这样具体的容貌?”
阁楼的长廊里黯淡无光,像有无数鬼魅匿藏在角落,令人心生畏惧,但陆沉低醇的声音很快冲散了周遭的压迫。
陆沉:“只有这座石像有这样具象的容貌。因为这座石像,是我很久之前私下雕刻的。”
我有些讶然,可没等我仔细思考,便看见陆沉打开了一扇嵌入墙壁的石门。
长廊太过昏暗,我几乎没有注意还有这样的机关。
厚重的石门后是一间小小的起居室,里面只有一把简陋的木头椅子,和一张狭窄的床。
逼仄的空间容纳两个成年人有些勉强,陆沉甚至不太能直起身体。
我:“藏书室里怎么会有这样的地方?”
陆沉:“这里是禁闭室。很小的时候,只要我犯了错,或者任何他们觉得有需要的时候,我就被关在这里。”
他移开了椅子,让我坐在床上,而他仍旧站着,在我身前微微低了头看我。
墙根上方有几个褪色的涂鸦,还有一些线条抽象的划痕。
我:“这是你小时候画的吗?”
原来如今沉稳肃然的陆大司教也有这样童真的时候。
我对上陆沉的视线,他的眉目也柔缓下来,伸手摸了摸那几道稚嫩的线条。
陆沉:“不过现在看来,手艺相当拙劣。”
拙劣吗?我倒觉得很可爱。
我:“相比外面那座石像,我更喜欢这些随意的涂鸦。”
提到石像,我又想起方才没能继续的话题。
我:“陆沉,你还没有告诉我,为什么你所雕刻的圣女,会与我这样相似。”
禁闭室的屋顶是面玻璃天窗,阵雨已经停了
稀疏的晚星在云层后显露出来,一闪一闪的。
一束微弱而孤独的天光穿过仅有的方寸,轻柔地披在我们身上。
陆沉:“很多年前的一天,藏书室着火了,而我却还被关在禁闭室中。浓烟从门缝里钻进来,逐渐填满狭小的空间,我用力敲门,却没有人回应。
那时候我想,这应当就是末日,接下来圣女一定会降临世间,拯救她的子民。
然而等了很久,直到窒息的浓烟把我吞没,圣女始终没有出现。
火苗蔓延过天窗,我躺在床上,在肆虐的火光中,看到了许多记忆里零碎的画面。
熊熊燃烧的仓房,绵羊撕裂的哀嚎。
不远处的少女缓缓闭上眼睛,露出一点悲悯,又带着一些难以名状的痛苦。那表情在火光中十分动人,我想,如果真的有圣女,大概就是这样的。”
我借着黑暗的隐匿悄悄看向了陆沉,感到有些莫名的难过。
没有等到圣女,所以才创造了圣女——陆沉那句“曾经相信过”,原来是这个意思。
我:“那后来,我是说刚刚的后来,你第二次叫我过去时,是已经清醒了吧?而你之所以清醒,是因为……”
陆沉:“嗯。因为我知道,即便是在幻觉里,她也不会向我走来。
所以我醒来了。”
提灯中的蜡烛快要燃尽了,苟延残喘的烛芯在微小的气流中摇晃着。
我伸出了手想要护住那一点烛火,陆沉也做了同样的动作,于是我们的手在暧昧模糊的晦暗里碰到一起。
我张了张嘴,胸口那巨大的莫名酸楚仍未褪去,连带着我的声音也有些艰涩。
我:“所以,那位记忆里的少女,很像我吗?”
陆沉:“不是很像,而就是陛下您。”
我:“可是你所说的一切,我毫无印象。”
陆沉:“因为它们被压抑在您的潜意识中,也就是罪欲滋长的地方。”
映在我们脸上的光明明灭灭,我抬起头,来不及窥见陆沉低垂的眉眼,灯就熄灭了。
黑暗中,他的手收了回去,但那一点熨帖的温度似乎一直留在我的皮肤上。
陆沉:“陛下不相信人生来就背负着原罪,我们的一生都是为了赎罪而活吗?”
暮光教廷的教义中,其中一条便是原罪说。原罪说认为人性本恶,而恶的来源就是欲望。我思索片刻,摇了摇头。
我:“我想欲望不一定都是罪恶的。在饥饿的时候想要喝水进食。在疲惫的时候想要睡觉休息,在孤独的时候想要占有与爱。
动物是这样,人也是这样,在本能欲望中,感知到快乐与满足。”
陆沉并没有否定我所说的观点,他接过我的话,缓缓开口。
陆沉:“但我想,也许有时身为人类,有比动物更强烈的兽性。在温饱时仍会掠夺,在强大时依旧征服。”
我:“那么,罪恶的是无节制的欲望,而不该是有欲望的人。”
我重又燃起那盏提灯放在我们脚下,烛光照亮了我们的脚边,陆沉的上半身却依旧隐没在浓重的阴影后面。
我:“那些利用他人的欲望来满足自己欲望的人。才应该日日备受良心谴责,用余生来赎罪。”
陆沉:“看来陛下与我,都有相同的主张。”
陆沉知道我所暗指的是“赦免券”事件,于是摊开床边桌上的羊皮纸卷轴。
我:“这是《伊弥特经》?”
陆沉点点头,经书的边角蜷曲着,文字也已褪去颜色,看上去有些模糊。
他的手指摩挲着书页,沙沙的声响混杂着蜡烛燃烧的毕剥声,安静得有些诡谲。
陆沉:“我刚刚查阅的时候,发现这本书的后半部分,有重新装帧过的痕迹。缺失的那几页内容,恰好与自然语有关。
《伊弥特经》是藏书室里保存级别较高的禁书,有权限接触的人并不多。
除了作为现任大司教的我,只有主管几大教区的使徒,以及……我的叔父,陆霆。
作为万甄大教堂的主理人,他拥有任意调遣藏书室的权力。”
陆沉停顿了一下,语气听上去意味深长。
陆沉:“沿着这条线索追踪下去,相信很快会有结果。”
忙碌了一天,总算有所收获,我阖上经书,却觉得线索之外,依旧谜团重重。
夜很深了,我们不再多作停留,将所有典籍都归还原位,起身离开藏书室。
陆沉落后半步跟在我身边,夜风微凉,他将一件披风轻轻搭在我肩头。
我下意识地抬头,他温热的指腹就这样蹭过我微微扬起的下颌。
不知为何,我想起了在藏书室里看到的那一幕—陆沉捧起石像的脸庞,在痛楚与挣扎中,欲要吻下去。
我:“大司教冕下。”
我叫住他,被提到名字的人在月色中垂下双眸,手中的动作却没有停下。
为什么我会是你的罪欲?原本我想这样问,但此刻,我更想等一个主动的回答。
于是我伸出手背,递给他。
我:“既然在这件事上,我们正式结为同盟。
那我想,我们需要一个迟来的确认仪式,不是吗?”
陆沉微微眯起眼,心领神会地在我手背上落下一吻。
陆沉:“遵循您的意志,我的女王陛下。”
在吻上手背的那瞬间,陆沉发现自己竟不可抑制地微微颤抖着。
这是那漫长棋局中,最关键的一步,他为此筹谋良久、全情投入,甚至不惜将自己隐藏在内心最深处的丑陋欲望暴露在她眼前。
可那从不知何而来的、如潮水一般淹没了他的心的,是什么?
他想那应当是喜悦,可他分明又在颤抖,在战栗,酸涩的悲切裹挟着他的心脏,带着他沉沉下坠。
明明一切都在按照他的计划推进,他顺着赦免券这条线调查到了陆霆,又趁她来到瓦帕拉的时机,成功将她带进了这场游戏。
他故意放任自己被赦免券上的文字引诱,也是故意留出了那条门缝让她看到阁楼里丑陋可怖的一切。
他甚至利用了过去的自己,将自己最深沉可怖的罪孽和欲望摊开在她眼前,只为了获得她的信任与盟誓。
如今他得偿所愿了,却又悲哀地发现,自己竟然感到了挣扎与害怕。
他太了解她了,他知道当这一切走到最后,他们之间将再无转圜的余地。
不知怎的,陆沉想起了在很久以前,一切尚未开始时,他偶然听闻的一句话。
那是一位从遥远东方来的吟游诗人,他一身破败,站在瓦帕拉人声鼎沸的广场上,阳光未曾照到他,却有鸽子落在他的肩膀。
而他眉眼低垂,自顾自地吟诵起自己的诗句——
陆沉:“我债台高筑,一败涂地,身负隐秘的沉重耻辱。
可是前来祈福的时候,我却瑟瑟发抖,生怕自己得偿所求。”
陆沉闭上眼,仔细回忆起刚刚的一切,他发现,自己由衷感到喜悦的一刻,竟然是他在幻觉中、在半梦半醒间,看到她真的向自己走来。
他在那时清醒,却也因此跌入了更深的梦。